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更新时间:2025-11-06 05:45:34

外卖备注:“今年赚钱不容易,麻烦老板塞200元,再给骑手200元。”

我随手回复:“这单我亲自送,倒要看看怎么回事。”

到达目的地开门的是我破产失踪三年的前合伙人。

他攥着那四百块惨淡一笑:“以前你欠我的,现在用这种方式还?”

我盯着他身后轮椅上的小女孩,病例单飘落在我脚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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手机嗡地震了一下,刘大空正就着半碗凉透了的麻婆豆腐扒拉最后几口米饭。辣椒籽黏在嘴角,他也懒得擦,油腻的手指在屏幕上划开那条新订单的备注信息。

目光扫过那行字,他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,随即彻底停住。

“备注:今年赚钱不容易,麻烦老板在袋子里塞200块钱,再给骑手塞200,谢谢。”

店里正是午高峰过后的短暂沉寂,洗菜的水流声和后厨偶尔响起的锅铲碰撞声显得格外清晰。刘大空盯着那行字,看了足足三遍。一股说不清是荒谬还是恼怒的情绪,像后厨那锅老卤,咕嘟咕嘟地冒起了泡。塞钱?还指定塞四百?这他娘的是点外卖还是搞慈善拍卖?他这“一口香”快餐店开在城乡结合部,做的就是附近打工仔和底层住户的生意,一块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,哪见过这种阵仗?

他撂下筷子,塑料筷筒啪嗒一声响。手指在油腻的屏幕上戳着,打字回复。

“对骑手,这单我送。我到要看怎么个事。”

发送成功。他把剩下的饭几口塞进嘴里,腮帮子鼓囊囊地动着,起身往后厨走。“老王,刚那单,‘特制’一下,我出去趟。”

被叫做老王的老厨师从灶台边抬起头,汗涔涔的脸上有些疑惑。

“地址,翻斗花园,二期,4栋301。”刘大空补充道,语气平淡,却带着不容置疑。

老王愣了一下,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,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,低下头,默默开始重新打包那份普通的黄焖鸡米饭。刘大空则走到收银台后面那个小小的、带锁的抽屉前,掏出钥匙打开,从一沓零钱里数出四张红票子。崭新的纸币,在他因常年接触油污而有些粗糙发黄的手指间,显得格外扎眼。他动作有些僵硬地把两百块塞进打包袋的侧面夹层,另外两百,对折了一下,塞进自己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后兜。纸币的边缘硌着肉,一种突兀的提醒。

“一口香”门口停着他那辆二手电驴,饱经风霜,外壳上满是剐蹭的痕迹,挡泥板歪歪扭扭。他把外卖箱捆牢,跨坐上去,拧动钥匙。电驴发出吭哧吭哧的喘息,然后猛地窜了出去,汇入街道上嘈杂的车流人流。

午后的阳光白晃晃的,炙烤着混杂着尾气、尘土和路边垃圾酸腐气味的空气。刘大空眯缝着眼,头盔也没戴,任由热风扑打在脸上。翻斗花园,这名字听着就像个扯淡的地方。这片区他熟,说是花园,其实早就凋敝了,多是些等待拆迁的老旧楼房,住着三教九流,环境复杂。他心里那点因那荒谬备注而起的火气,在颠簸的路途中,渐渐沉淀成一种阴郁的探究欲。他倒要看看,是哪路神仙,用这种方式“不容易”地赚钱。

电驴在坑洼不平的路面上颠簸,穿过几条狭窄得仅容一车通过的巷子,两旁是密密麻麻、风格杂乱的农民自建楼,晾衣竹竿横七竖八地伸出来,挂着的衣服像万国旗。终于,一片相对规整,但也明显透着陈旧气息的多层住宅楼出现在眼前。楼体表面的白色瓷砖大片剥落,露出灰黑的水泥底色,如同难看的疮疤。这就是翻斗花园二期。

他把电驴歪歪扭扭地停在4栋楼下的阴影里,锁车时链条发出哗啦的刺耳声响。楼道的铁门虚掩着,锈迹斑斑,一推就发出令人牙酸的“吱呀”声。楼道里光线昏暗,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食物腐败混合的气味。楼梯台阶的边缘大多破损,露出里面的钢筋。他没有犹豫,一步两阶地往上走,脚步声在狭窄的楼梯间里回荡。

三楼。301的绿色铁皮防盗门紧闭着,猫眼像一只冷漠的眼睛。他站在门口,稍微平复了一下因快速上楼而有些急促的呼吸,然后抬手,敲了敲门。

声音不轻不重,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、属于外卖员的规范。

门内传来细微的响动,像是塑料轮子滚动的声音,还有一声极轻微的、属于小女孩的啜泣,又很快止住。接着,是门锁转动的声音,缓慢,带着滞涩感。

门开了。

一股更浓重的药味混杂着消毒水的气息扑面而来。然后,刘大空看到了那个开门的人。

时间,在那一瞬间仿佛被冻住了。

站在门内的男人,穿着一件领口袖口都已磨损发毛的灰色旧T恤,身形瘦削得几乎脱形,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,眼窝深陷,嘴唇干裂。但那眉眼,那鼻梁的轮廓,哪怕被憔悴和落魄侵蚀得变了形,刘大空也认得。

是胡图图。

那个三年前,在他刘大空人生最谷底、倾尽所有筹备的新项目即将上马的前夜,卷走了公司账上最后一百二十万流动资金,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合伙人。那个他曾视若兄弟,一起啃过冷馒头,一起畅想过上市敲钟的胡图图。

刘大空感觉自己的血液“嗡”地一下冲上了头顶,四肢瞬间变得冰凉。他张了张嘴,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,发不出任何声音。大脑一片空白,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、沉重地擂鼓。

胡图图显然也认出了他。

那一瞬间,胡图图脸上闪过的是极致的震惊,瞳孔骤然收缩,随即那震惊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灰般的平静,一种认命般的麻木。他甚至没有试图躲避刘大空的目光,只是站在那里,像一截被雷劈过的枯木。他手里,还紧紧攥着那四百块钱——刘大空刚刚递过去的外卖袋里,以及作为“骑手小费”的那四百块。崭新的红色纸币,在他枯瘦的手指间,被捏得变了形,边缘翘起,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讽刺。

沉默。死一样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,只有楼道里哪户人家隐约传来的电视广告声,显得格外遥远。

许久,或许是几秒,或许是几个世纪,胡图图的嘴角极其微弱地扯动了一下,那算不上是一个笑,更像是一种肌肉失控的痉挛。他的声音干涩沙哑,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:

“以前你欠我的……”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手里那皱巴巴的钞票,又抬起来,空洞地落在刘大空脸上,“……现在用这种方式还?”

这句话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子,狠狠地捅进了刘大空的胸口,然后用力搅动。三年前那场崩塌的废墟,那些焦头烂额的债主,那些鄙夷嘲讽的目光,母亲被气得住院的病危通知书,自己差点从天台一跃而下的那个夜晚……所有被时间尘封的惨痛和愤怒,在这一刻轰然复活,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。

“我……欠你的?”刘大空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,声音低哑,充满了不敢置信和即将爆裂的怒火。他的拳头在身侧死死攥紧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,微微颤抖着。他恨不得立刻扑上去,揪住这个叛徒的衣领,把他那颠倒黑白的舌头拔出来!

就在这时,他的视线越过了胡图图颤抖的肩膀,落在了屋内。

客厅很小,几乎家徒四壁。唯一显眼的,是一张旧轮椅。轮椅上,坐着一个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的小女孩,瘦小得可怜,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,头发稀稀疏疏的。她身上盖着一条洗得发白的薄毯,一双大眼睛正怯生生地、带着一丝好奇地望着门口的方向,望着他这个陌生的、气息凶暴的闯入者。

就在刘大空目光触及那小女孩的瞬间,或许是感受到了门外凝滞得令人窒息的气氛,或许是轮椅没有停稳,小女孩下意识地想要挪动一下身体,她身下的轮椅微微向后一滑,撞到了旁边一个小矮凳。

矮凳上放着的一叠纸张被撞落,散开,飘飘悠悠,像几只苍白的蝴蝶,滑过昏暗的光线,最终,落在了门口玄关粗糙的水磨石地面上。

其中一张,不偏不倚,正好滑到了刘大空的脚边。

他的目光,几乎是本能地,垂了下去。

纸张顶端,是几个加粗的黑色宋体字:

【骨髓增生异常综合征(MDS)诊断证明书】

2

刘大空的呼吸滞住了。

那句“我欠你的?”的怒吼还卡在喉咙深处,未曾完全爆发,就被眼前这张轻飘飘的纸片,硬生生压了回去。所有的怒火、所有的冤屈、所有积攒了三年的恨意,在这一刻,像被针扎破的气球,发出“嗤”的一声漏气响,然后以一种难以言喻的、空虚而刺痛的方式,迅速瘪了下去。

他的目光死死钉在脚边那张诊断书上。

【骨髓增生异常综合征(MDS)诊断证明书】

下面是一连串他看不太懂的医学术语和数值,但几个加粗的关键词却像烧红的烙铁,烫进他的眼里:“高危型”、“定期输血”、“造血干细胞移植”、“费用评估……”

最后那栏“费用评估”后面跟着的一长串零,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。

他维持着那个微微俯身、拳头紧握、准备择人而噬的姿态,僵在了门口。像个骤然断电的机器人,所有激烈的程序运行到一半,戛然而止。

胡图图也沉默了。他脸上那点强装出来的、带着刺的平静,在看到飘落的诊断书时,彻底碎裂。一种更深、更沉的疲惫和狼狈,从他深陷的眼窝里弥漫开来。他下意识地想弯腰去捡,身体却晃了一下,差点没站稳。那攥着四百块钱的手,指节因为过度用力,透出一种死白的颜色。

轮椅上的小女孩被这凝固的气氛吓到了,细声细气地、带着哭腔喊了一声:“爸爸……”

这一声“爸爸”,像一根细针,轻轻刺破了房间里令人窒息的沉默。

胡图图猛地回过神,他不再看刘大空,踉跄着转身,几乎是扑到轮椅旁,蹲下身,用那只空着的手,紧紧握住女儿瘦小的手背,声音是强行挤出来的温柔:“妞妞不怕,爸爸在,爸爸在……是……是送外卖的叔叔。”他说“送外卖的叔叔”这几个字时,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艰涩。

刘大空的目光,终于从那张诊断书上,缓缓移开,落在了这对父女身上。

他看到了胡图图蹲下时,T恤后背勾勒出的清晰肩胛骨轮廓,看到了他鬓角刺眼的白发,看到了他握着女儿那只手的颤抖。他也看到了那个叫“妞妞”的小女孩,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脸上,那双因为瘦弱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里,盛满了不安和怯懦。

这画面,像一把重锤,砸碎了他心中那尊名为“仇恨”的雕像。

卷款跑路?潇洒快活?

眼前这一切,哪一点和这四个字沾边?

他喉咙滚动了一下,那股堵着的东西还在,但已经从愤怒的硬块,变成了某种酸涩的、沉重的异物。他慢慢松开了紧握的拳头,手指因为长时间的紧绷而有些发麻。

他没有说话,而是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弯下了腰,动作甚至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。他捡起了脚边的那张诊断书,然后又伸手,将散落在附近的另外几张纸也一一拾起。有一张是近期的血常规化验单,上面的箭头和异常数值触目惊心;还有一张是某个慈善基金的援助申请回执,上面盖着“审核未通过”的红色印章。

每一张纸,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,投入他此刻翻江倒海的心湖。

他直起身,将这几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纸,递还到胡图图面前。

胡图图没有立刻去接。他依旧蹲在轮椅旁,背对着刘大空,肩膀微微耸动。过了好几秒,他才慢慢转过头,目光掠过那叠纸张,最后落在刘大空脸上。那眼神里,没有了刚才的麻木,也没有了强装的镇定,只剩下赤裸裸的、无处遁形的难堪和绝望。

“看到了?”胡图图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,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嘶哑,“满意了?”

刘大空拿着纸的手悬在半空,没有收回,也没有更进一步。他看着胡图图,看着这个曾经意气风发、和他勾肩搭背喊着“兄弟齐心其利断金”的男人,如今像一条被扔在岸上等死的鱼。

“怎么回事?”刘大空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,干涩,沙哑,完全不像他自己的。他没有问“为什么卷款”,也没有质问“你他妈怎么在这里”,而是问了这三个字。仿佛那场导致他人生倾覆的背叛,在这一刻,都被眼前这更大的惨淡笼罩了。

胡图图惨然一笑,那笑容比哭还难看。他伸出手,不是去接那叠纸,而是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脸,蹭掉眼角渗出的、他自己或许都未察觉的湿意。

“妞妞病了。三年前,就查出来了。”胡图图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,带着空洞的回响,“就是……就是咱们散伙前那两个月的事。”

刘大空的心猛地一沉。

散伙前那两个月……那是他们公司最忙乱,资金链最紧张,也是他刘大空把所有身家性命都押上去,准备背水一战的时候。

“需要钱,很多钱。”胡图图的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空中的某一点,仿佛在回忆一段他不愿触碰的过往,“移植,是最好的办法。但等配型,要钱;手术,要钱;术后抗排异,更是无底洞……我……我当时疯了。”

他停顿了一下,呼吸变得粗重起来,胸口剧烈起伏。

“我把能借的亲戚朋友都借遍了,网贷、高利贷……能碰的不能碰的,都碰了。窟窿越来越大……那天,我看着公司账上那笔最后的货款……我……”

他没有再说下去。但后面发生了什么,不言而喻。

刘大空站在原地,感觉脚下的地板在晃动。三年前的许多细节,如同沉船碎片,在这一刻纷纷浮上脑海。胡图图那段时间的心不在焉,频繁的请假,偶尔通红的眼眶,以及最后消失前,欲言又止的复杂眼神……

他曾经以为那是胡图图早有预谋、内心有鬼的表现。

现在看来……

“你为什么不跟我说?!”刘大空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一种被蒙蔽、被排除在外的愤怒和痛心,“我们他妈是兄弟!你跟我说一声,难道我会见死不救吗?!”

这话吼出来,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。见死不救?当时那个情况,他自己的公司也岌岌可危,所有资金都压在项目上,他拿什么救?卖房?房子早就抵押给银行了。借钱?他刘大空当时也是债台高筑,谁还敢借给他?

胡图图抬起头,看着他,眼睛里是一片荒芜的平静:“跟你说?然后呢?让你跟我一起死?大空,那时候公司什么情况,你比我清楚。那笔钱,是咱们最后翻身的本钱。我拿了,公司立刻完蛋,你也就完了。我不拿,妞妞可能就……”

他哽住了,后面的话化作一声压抑的、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,被他死死咬住嘴唇咽了回去。他低下头,把脸埋进了女儿盖着的薄毯里,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。

轮椅上的妞妞似乎感受到了父亲极致的悲伤,伸出瘦弱的小手,轻轻抚摸着他刺猬般扎手的短发,小声地、带着哭音说:“爸爸不哭,妞妞不怕疼……”

刘大空看着这一幕,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,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。他之前所有的兴师问罪,所有的恨意滔天,在这一刻,都显得那么可笑,那么不合时宜。

他想起自己回复的那条备注:“我到要看怎么个事。”

现在,他看到了。

这他妈的就是个事!一个能把人活活逼疯、逼上绝路的事!

他低头,看着自己手里那几张皱巴巴的纸,又看了看自己另一只手里,那个装着黄焖鸡米饭和两百块钱的外卖袋。那四百块钱,此刻像烧红的炭火,灼烧着他的掌心。

他当初塞钱时,那种带着讥讽和探查的心情,此刻变成了无比沉重的讽刺。

这不是施舍,这他妈是救命钱!是胡图图走投无路之下,能想出的最卑微、最荒谬的“乞讨”方式!

刘大空深吸了一口气,那带着霉味和药味的空气呛得他肺管子生疼。他不再看崩溃的胡图图,而是拿着那叠诊断书,走到那个小小的、堆放着杂物的茶几旁,将纸张小心翼翼地、一张一张抚平,然后叠放整齐。

做完这一切,他转过身,看着依旧蹲在轮椅旁,情绪稍微平复一些,但眼神依旧空洞的胡图图。

“还差多少?”刘大空问。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。

胡图图茫然地抬起头,似乎没理解他在问什么。

“手术,移植,后续治疗,还差多少钱?”刘大空重复了一遍,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。

胡图图的嘴唇哆嗦了一下,报出了一个数字。一个对于现在的刘大空来说,同样是天文数字的数字。

刘大空沉默了片刻。他那间“一口香”快餐店,起早贪黑,一个月刨去所有开销,也就勉强赚个万把块钱,刚刚够他维持生活和慢慢偿还之前创业失败欠下的一些旧债。

他没有立刻说“我想办法”或者“我帮你”之类的空话。他只是走过去,将那个外卖袋,轻轻放在了茶几上,放在那叠诊断书的旁边。

“饭,趁热吃。”他说道,声音有些僵硬,“钱……在里面。”

他没有再说别的,也没有再看胡图图的眼睛,转身就朝着门口走去。

走到门口,他的手已经搭上了冰冷的铁门把手,身后传来胡图图沙哑的、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声音:

“大空……你……”

刘大空脚步顿住,却没有回头。他背对着那片令人心碎的景象,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。

“那笔账,”他声音低沉,带着一种复杂的、连他自己也分辨不清的情绪,“以后再算。”

说完,他用力拉开门,走了出去,反手将门轻轻带上。

“砰”的一声轻响,隔绝了门内那个充斥着药味、绝望和父女相依为命的世界。

刘大空站在昏暗、散发着霉味的楼道里,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,缓缓滑坐到积满灰尘的水泥台阶上。他抬起手,捂住了脸。

3

刘大空坐在冰冷的楼梯上,不知过了多久。

楼道里的霉味仿佛钻进了他的肺腑,和那股挥之不去的酸涩搅在一起。门内寂静无声,但他仿佛能透过那扇铁皮门,看到胡图图如何颤抖着手打开那份早已凉透的黄焖鸡,看到那个叫妞妞的小女孩如何小口吃着或许并不合胃口的食物,看到那四百块钱被如何小心翼翼地藏起,作为下一次输血或买药的希望。

他猛地站起身,因为动作太快,眼前黑了一下,扶住粗糙的墙壁才站稳。他不能再待在这里。再多一秒,他怕自己会控制不住,砸开那扇门,把胡图图揪出来痛揍一顿,或者……或者抱住那个曾经称兄道弟的男人,和他一起崩溃。

他一步一步走下楼梯,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。回到他那辆破旧的电驴旁,阳光依旧刺眼,街市的嘈杂重新涌入耳膜,却都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,显得遥远而不真实。他跨上车,没有立刻拧动钥匙,只是呆呆地看着“翻斗花园”那几个褪色的字。

“那笔账,以后再算。”

他刚才撂下的话,此刻在脑海里反复回响。怎么算?拿什么算?跟一个为了救女儿命、把自己活成这副鬼样子的人算?

他拧动钥匙,电驴吭哧着窜出去,这一次,速度慢了很多。他没有回“一口香”,而是漫无目的地在纵横交错的巷子里穿行,直到天色渐渐暗淡,华灯初上。

---

接下来的几天,“一口香”快餐店照常营业。刘大空依旧起早贪黑,颠勺、打包、算账,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,只是话更少了。只有老王偶尔会觉得,老板盯着那锅咕嘟冒泡的老卤时,眼神有些空,像是透过氤氲的热气,看到了别的什么东西。

他没有再接到那个地址的外卖订单。那个备注,像投入深潭的石子,激起过剧烈的涟漪,然后沉入水底,表面恢复平静。

但刘大空知道,有些东西,已经彻底改变了。

一周后,一个下午,店里没什么人。刘大空把老王叫到后院,递给他一个厚厚的信封。

“老王,这店,你跟我干了五年,辛苦了。这是你这个月的工钱,加上……一点心意。”刘大空的声音很平静。

老王接过信封,捏了捏厚度,脸色变了:“老板,这……这太多了!你这是……”

“店,我打算盘出去了。”刘大空打断他,目光看向店里那些熟悉的、沾着油污的灶具桌椅,“有人接了手,价格还行。这些钱,够你回老家做点小生意,或者……找个轻松点的活儿。”

老王愣住了,张着嘴,半天说不出话。他看着刘大空,想从他脸上找出点什么,却只看到一种下定决心的疲惫和平静。

“老板,是不是出什么事了?是不是……因为前几天你亲自送的那单……”老王试探着问。他记得那天老板回来后的异常。

刘大空摆了摆手,没有解释:“别问了。拿着钱,好好过日子。”

打发走眼眶发红、一步三回头的老王,刘大空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店里。夕阳透过玻璃门,在地上拉出长长的、寂寥的光影。这里曾是他跌入谷底后,一点点爬起来的根基,充满了油烟味和生活的挣扎。现在,他要亲手把它卖掉了。

他没有犹豫。联系中介,谈价格,签合同,一切快得惊人。拿到钱的那一刻,他看着手机银行里那串比预想中还要多些的数字,心里没有任何轻松感,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沉重。

他没有回家,而是直接骑着电驴,再次来到了翻斗花园。

依旧是那股熟悉的霉味,依旧是那道锈迹斑斑的铁门。他站在301门口,这次,没有犹豫,直接敲了门。

开门的是胡图图。他似乎更瘦了些,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像化不开的墨。看到刘大空,他眼里闪过一丝极快的惊愕,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死水般的沉寂,侧身让开:“进来吧。”

屋内的景象和上次没什么不同,药味依旧浓烈。妞妞坐在轮椅上,怀里抱着一个旧旧的、缺了一只耳朵的布兔子,看到刘大空,怯怯地往轮椅里缩了缩。

刘大空走进来,没有坐下,就站在客厅中央。他从随身带着的一个旧帆布包里,掏出一张银行卡,放在了那张堆着药瓶和诊断书的茶几上。银行卡落在桌面,发出轻微的“啪”一声。

“这里面,是六十八万。”刘大空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异常清晰,“我卖了店。”

胡图图猛地抬头,瞳孔骤缩,像是没听懂他的话。他看看那张卡,又看看刘大空,嘴唇翕动着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那是一种极度震惊之下,近乎失语的状态。

“妞妞的病,不能拖。”刘大空继续说道,语气没有任何起伏,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,“找最好的医院,联系移植,用最好的药。密码是……是咱们以前那个公司注册日期的后六位。”

“大空……你……”胡图图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,干裂的嘴唇颤抖着,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,顺着他凹陷的脸颊滑落。他不是没想过刘大空可能会做点什么,也许是施舍一点,也许是骂他一顿,但他从未想过,会是这样的方式。卖店?这是他刘大空安身立命的根本!

“这钱……这钱我不能要……”胡图图摇着头,声音哽咽破碎,“我欠你的……我拿什么还……我……”

“没人要你还。”刘大空打断他,目光第一次真正地、认真地落在胡图图脸上,看着他狼狈的泪痕,看着他眼中翻江倒海的痛苦和羞愧,“胡图图,你听好了。”

他一字一顿,清晰地说道:“三年前那笔账,两清了。”

“两清”这两个字,像惊雷一样炸响在胡图图耳边。他踉跄着后退一步,撞在轮椅上,妞妞被他吓了一跳,小声叫了句“爸爸”。

“不清……怎么清……”胡图图摇着头,泪流满面,“我毁了你的一切……我……”

“你也是为了救你女儿。”刘大空的声音低沉下去,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疲惫和了然,“当年你要是跟我说了,结局未必会更好。可能公司照样完蛋,我照样欠一屁股债,而妞妞……可能连一点希望都没有。”

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妞妞苍白的小脸,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、几乎难以察觉的温度:“现在,至少她还有机会。”

胡图图再也支撑不住,顺着轮椅滑坐到地上,双手捂住脸,压抑了太久的哭声终于冲破阻碍,像受伤的野兽般低嚎出来。那哭声里,有悔恨,有绝望,有屈辱,也有……一丝绝处逢生的颤抖。

妞妞被父亲的哭声吓到了,也跟着小声啜泣起来,伸出小手想去拉胡图图。

刘大空看着这一幕,心里那片荒芜之地,仿佛有什么东西,在缓慢地松动。他没有去扶胡图图,也没有去安慰妞妞。他只是静静地站着,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。

过了许久,胡图图的哭声渐渐平息,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。他用手背胡乱地擦着脸,挣扎着想站起来。

刘大空这时才开口,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干脆,甚至带着点命令的口吻:“别磨蹭了。收拾东西,联系医院。钱不够,再想办法。人活着,总还有办法。”

他说完,最后看了一眼那张银行卡,和坐在地上、形容狼狈却仿佛重新被注入了一丝生气的胡图图,转身,再次拉开了那扇门。

这一次,他没有停留,也没有回头,大步走下了楼梯。

门外,夕阳已经完全沉了下去,天边只剩下最后一抹暗红色的余晖。晚风吹过,带着夏末秋初的凉意。刘大空跨上电驴,这一次,他拧动钥匙的动作干脆利落。

电驴发出熟悉的噪音,载着他汇入城市的车流。路灯次第亮起,勾勒出街道的轮廓。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去哪里,要做什么。卖店的钱,大部分都给了胡图图,他兜里只剩下一点零头。

但他心里,却有种奇异的轻松。

那笔压了他三年,让他夜不能寐、恨意蚀骨的账,今天,他终于亲手了结了。不是通过报复,不是通过法律,而是通过一种他从未想过的方式——救赎。

他失去了一个店,却好像……找回了一点别的东西。是什么,他说不清。或许是那个曾经相信“兄弟”二字的自己,一点模糊的影子。

前程依旧未知,甚至可能比之前更加艰难。

但刘大空迎着晚风,眯起了眼。

电驴的速度快了些,车轮碾过路面,发出持续的、向前的声响。

夜色,正缓缓降临。而路,还在脚下延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