相框从颤抖的手中滑落，“啪”地一声脆响，木屑和玻璃碴在地板上溅开，如同林默此刻碎裂的世界观。照片上那个孤独的、搂着空气的自己，在飞散的玻璃碎片后面，显得无比荒谬和刺眼。

物理侵蚀。现实篡改。

这已经远远超出了黑客攻击或数据抹除的范畴。这是一种他无法理解、无法对抗的力量，正在系统地、不可逆转地删除苏眠存在过的一切痕迹。从数字记录到他人记忆，现在，轮到了实体证据。

那下一步呢？会不会轮到他自己的记忆？那个电子音说过，“遗忘是保护”。这是否意味着，强行记住，会带来某种……毁灭？

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，比车祸的撞击、比陆天明的否认、比警方的“通知”都更加彻骨。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，自己面对的或许并非某个组织或个人，而是一种……规则。一种针对“苏眠存在”这一事实的、冷酷的物理规则。

护士听到动静冲了进来，看到地上的狼藉和林默惨白如纸、失魂落魄的脸，吓了一跳。

“林博士！您没事吧？有没有伤到？”她连忙上前收拾。

林默没有回应，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地上那张从破碎相框里飘出来的照片。苏眠消失了，但照片的背景，那片翡翠湖和雪山，依旧清晰。这说明被抹除的，是特定的人物信息，而非整个物理载体。这种精准，更令人胆寒。

“没事……手滑了。”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，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。

护士担忧地看了他一眼，迅速清理了现场，包括那张变得诡异无比的照片。“您需要好好休息，林博士，您的情绪波动太大了。”

休息？他怎么可能休息？每多过去一秒钟，苏眠存在的证据可能就多消失一分。他必须行动，必须在自己也彻底“被遗忘”之前，找到答案。

陆天明之后又来了一次，例行公事地询问了他的身体状况，并再次强调了“安全考虑”，暗示他短期内别想离开医院。林默这次没有激烈反对，他只是沉默地听着，偶尔点头，仿佛已经接受了现实。他不能打草惊蛇。

他需要外部视角。需要找到那些理论上应该与苏眠有深厚联系、不可能轻易被“集体失忆”覆盖的人。如果连他们都不记得苏眠，那将彻底证明这股力量的庞大与可怕。如果……如果他们中有人还保留着些许记忆呢？哪怕只是一丝碎片，一个感觉，也将是黑暗中的燎原星火。

他的目标锁定在两个人身上：苏眠的研究生导师，德高望重的古典文献学泰斗周淮安教授；以及苏眠唯一的亲妹妹，苏晓。

首先，是周教授。这位老人年近八旬，性格耿介狷狂，记忆力却好得惊人，尤其对自己赏识的学生，更是关怀备至。他视苏眠如亲女，绝无可能忘记。

林默借用了护士站的电话（在调查员“陪同”下），拨通了周教授家的号码。他心脏跳得厉害，既期待又恐惧。

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，是一个略显苍老却依旧沉稳的声音：“喂，哪位？”

“周教授，是我，林默。”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。

“林默？”周教授的声音带着一丝意外，随即转为关切，“我听说了你的事情，车祸？严重吗？”

“我还好，教授。谢谢您关心。”林默深吸一口气，切入正题，语气带着刻意营造的沉重，“教授，我打电话是想问问……关于苏眠的事。您……您最近有她的消息吗？”

电话那头陷入了沉默。这沉默让林默的心一点点下沉。

几秒钟后，周教授的声音再次响起，带着明显的困惑和一丝不悦：“苏眠？哪个苏眠？林默，我的学生里，没有叫这个名字的。你是不是记错了？还是……”他顿了顿，语气变得严肃，“林默，我听说你头部受了伤，是不是产生了什么……不好的影响？要不要我帮你介绍个脑科专家看看？”

轰隆。

尽管早有预料，但当亲耳听到周教授用如此肯定、甚至带着些许被冒犯的语气否认苏眠的存在时，林默还是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。连周教授也……完了。

“没……没有吗？”他不死心地追问，声音带着一丝绝望的颤抖，“她……她之前一直在跟您做那个关于古代祭祀符号的课题啊，您还夸她有天分……”

“古代祭祀符号？”周教授的语气更加疑惑，“那个课题是三年前就结项了，是李薇做的，不是什么苏眠。林默，你……”他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，“你确定你没事？你需要帮助。”

“我……我可能真的记错了。”林默几乎是仓皇地挂断了电话，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。失败了。连最不可能忘记苏眠的人，也忘记了。

调查员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，眼神深邃，没有说话。

林默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。仿佛全世界都站在了他的对立面，用一种温和却坚定的方式，告诉他：你错了，你疯了。

不，还有苏晓！苏眠的妹妹！她们姐妹感情极深，几乎无话不谈。血缘的纽带，或许能抵抗这种诡异的“遗忘”？

他凭借记忆，拨通了苏晓的手机号码。这个号码，他曾经帮苏眠存过，也偶尔联系过。

这一次，电话很快被接起。

“喂？您好？”是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，带着一丝警惕。没错，是苏晓的声音。

林默的心中瞬间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。“苏晓，是我，林默。”

“林默……哥？”苏晓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迟疑和疏离，“听说你出车祸了，没事吧？”她的问候很客气，却缺少了往日的熟稔和亲近。

林默的心凉了半截，但他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：“苏晓，我找你姐姐，苏眠。我联系不上她，你知道她在哪儿吗？”

电话那头，是长达十余秒的死寂。死寂得让林默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。

然后，苏晓的声音再次响起，冰冷、陌生，甚至带着一丝……被触及逆鳞般的愤怒？

“林默哥，”她的语气变得非常正式，甚至有些生硬，“我尊重你是因为你是我姐姐生前……不，是我以为你是我姐姐生前的朋友。但我必须郑重地告诉你，也非常严肃地请求你——不要再开这种恶劣的玩笑了！”

林默愣住了。

苏晓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和痛苦：“我姐姐苏眠，早在八年前，就因为一场意外去世了！这件事是我们全家永远的痛！我不知道你是因为车祸撞坏了脑子，还是有什么别的目的，但请你，不要再拿我死去的姐姐来刺激我和我的家人了！这一点都不好笑！”

八年前……去世了？

林默如遭雷击，僵在原地，连呼吸都忘记了。

苏晓……不仅忘记了现在的苏眠，她脑海中的“苏眠”，竟然被替换成了一个“八年前已故”的版本？！这股力量，不仅能抹除，还能……篡改和覆盖记忆？！它编织了一个全新的、自洽的过去，一个苏眠早已不在人世的过去，来彻底堵死所有追溯的可能！

这比单纯的遗忘，更加恐怖，更加令人绝望！

“对……对不起……”林默几乎是本能地、机械地道歉，大脑一片空白。

苏晓似乎余怒未消，冷冷地说了句“请你保重”，便挂断了电话。

忙音响起，林默还保持着握听筒的姿势，僵立在那里，像一尊瞬间风化的石像。

周教授的彻底遗忘。苏晓的记忆被篡改。

这两个结果，像两座沉重的大山，轰然压垮了他之前所有基于“常识”和“逻辑”的推测。这不是人力可为。这更像是一种……规则层面的修正。

陆天明一直在旁边静静地观察着他，此刻才缓缓开口，语气平静无波：“林博士，我想你现在应该明白，为什么我们最初会认为你的记忆出现了偏差。你所坚持的‘现实’，与外界所有人认知的‘现实’，存在着无法调和的矛盾。”

林默缓缓放下听筒，转过身，看向陆天明。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血色，眼神却异常平静，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、死寂的平静。

“矛盾……”他重复着这个词，嘴角勾起一丝极其微弱的、近乎扭曲的弧度，“陆调查员，你真的认为，这只是简单的‘偏差’吗？”

他向前走了一步，尽管身体虚弱，但那眼神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锐利，让久经沙场的陆天明也感到一丝不适。

“一个普通的符号学教授，‘不存在’于所有官方和网络记录；她的遗体‘恰好’在我出事的时间段被发现，并被认定为‘自杀’；她最亲的导师和唯一的亲妹妹，一个彻底遗忘，一个记忆被篡改，坚信她八年前就已去世；就连一张实体照片上的影像，也能凭空消失……”

他一桩桩，一件件地列举着，声音不高，却字字清晰，如同冰珠砸落地面。

“现在，你还认为，这只是我个人的记忆出了问题？或者，只是一起简单的、需要你这位国安部特别调查员来处理的‘谋杀未遂’案吗？”

陆天明的眼神闪烁了一下，他没有立刻反驳。林默列举的这些，尤其是周教授和苏晓的反应，显然也超出了他最初的预料。他之前或许真的认为林默是创伤后应激障碍，但现在，这些过于“巧合”和“彻底”的异常，让他不得不重新评估。

“我的职责是调查清楚真相，林博士。”陆天明避开了直接回答，语气依旧官方，“无论这真相是什么。”

“真相……”林默低声咀嚼着这个词，他抬起眼，目光似乎穿透了病房的墙壁，看向了某个未知的、黑暗的深处。

“陆调查员，你有没有想过，”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，“或许，我们认知中的‘现实’，本身……就是可以被修改的？”

“而苏眠，只是某个‘修改’过程中，一个不幸的……漏洞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