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默的话音落下，病房里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寂静。陈教授推了推眼镜，目光带着专业的探究：“哦？林博士，你所说的‘执念’是指什么？”

陆天明虽然没有说话，但身体微微前倾的姿态，表明他同样在密切关注。

林默深吸一口气，仿佛在凝聚勇气，他的眼神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，声音低沉却清晰：“我的实验室，‘记忆溯源’项目……最后一次测试的数据。车祸发生前，我刚完成最终阶段的耦合测试，同步率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九点三。那是我和苏眠……是我记忆里，最后一次与她有关联的、确凿的‘工作成果’。”

他巧妙地将苏眠与实验室数据联系起来，为他的要求铺垫了一个看似合理的、与“执念”相关的理由。

“我需要亲眼看到那些数据。”他抬起头，目光依次扫过陈教授和陆天明，眼神里混合着一种病人对“解药”的渴求，以及一丝科学家对“证据”的执着，“我需要确认，在那次测试中，我的大脑活动记录，我的生理参数……是否正常。我需要知道，在车祸发生前的那个时间点，我的认知功能到底处于什么状态。这或许能帮我弄清楚，关于苏眠的记忆，到底是从哪里开始‘出错’的。”

这个请求合情合理。一个怀疑自己记忆出问题的人，想要寻找客观数据来验证自己的状态，这本身就是一种试图与现实建立连接的努力，符合心理治疗的逻辑。

陈教授沉吟了片刻，看向陆天明：“陆调查员，从治疗角度而言，满足患者这种基于验证的、相对具体的要求，有时有助于打破偏执，促进其对现实的接受。当然，这需要在不影响安全和调查的前提下。”

陆天明的眼神锐利如鹰，他在权衡。让林默离开医院，前往实验室，存在风险。但林默此刻表现出来的“配合”与“寻求验证”的态度，又似乎是一个积极的信号。而且，实验室本身也在严密的监控之下，尤其是“记忆溯源”项目，本就是他的调查重点。

“实验室的数据，我们已经封存并进行了初步检查。”陆天明缓缓开口，“并未发现与你描述的‘苏眠’相关的任何信息。不过……”他话锋一转，“如果你认为亲眼确认这些数据有助于你的……‘治疗’，我可以安排。但必须在我的全程陪同下，并且，不能接触任何未获授权的设备或区域。”

“我明白。”林默点了点头，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如释重负和感激，“谢谢你，陆调查员。我只是需要……一个答案。”

计划通了。他获得了离开这座白色囚笼的机会，哪怕只是短暂的，并且是在严密的监视之下。但他的目标，从来不仅仅是查看那些测试数据。

一小时后，林默坐在了陆天明的公务车后座，另一名年轻调查员担任司机。陆天明坐在副驾驶。车窗外的街景飞速掠过，熟悉的城市此刻在他眼中却蒙上了一层陌生的、充满敌意的滤镜。每一个行人，每一辆对面驶来的车，都似乎隐藏着监视的眼睛。

神经科学研究中心的大楼矗立在城市边缘的高新园区，冰冷的玻璃幕墙反射着阴沉的天空。车辆通过严格的安检，驶入地下停车场。电梯上行，直达林默所在的实验室楼层。

走廊里安静得可怕。原本忙碌穿梭的研究员们不见了踪影，只有零星的、穿着安保制服或深色西装的人员在巡逻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被接管后的肃杀气氛。他的实验室，他的王国，如今已成禁区。

实验室的金属大门需要指纹和密码双重验证。陆天明示意林默上前。林默将手指按在识别器上，输入密码。绿灯亮起，气密门无声地滑开。

熟悉的景象映入眼帘。宽敞的空间，各种昂贵的神经接口设备安静地矗立着，中央的全息投影屏处于关闭状态，只有一些仪器的待机指示灯散发着幽微的光芒。但这里同样冷清了许多，他熟悉的助手赵岩和其他团队成员都不在。

“数据在主服务器，这边。”陆天明示意林默走向位于实验室内侧的数据中心隔间。

林默跟随着，目光却如同最精细的扫描仪，飞快地掠过实验室的每一个角落。他在寻找机会，寻找那个他预先设想好的、可能藏有线索的地方。

他们进入了数据中心隔间，这里摆放着数台高大的机柜，嗡嗡的运行声是这里唯一的主旋律。陆天明走到主控台前，输入权限密码，调出了林默车祸前一天晚上的测试数据。

屏幕上流淌过复杂的脑波曲线、生理参数图谱和各种同步率指标。一切都如同林默记忆中所料，数据完美，同步率稳定在极高的水平，没有任何异常。

“你看，林博士。”陆天明指着屏幕，“数据一切正常，没有任何外部信息干扰或异常脑活动的记录。这支持了我们的判断，你所坚持的关于苏眠的记忆，并非源于此次测试的认知偏差。”

林默“专注”地看着屏幕，眉头紧锁，仿佛在极力从这些冰冷的数据中寻找自己想要的答案。他时不时指出几个参数，询问其含义，表现得像一个试图理解自己“病情”的困惑者。

几分钟后，他脸上适时地露出了失望和更加困惑的表情，喃喃道：“真的……没有吗？可是为什么……那么真实……”

他揉了揉太阳穴，显得十分疲惫和沮丧。“陆调查员，我能……用一下我办公室的洗手间吗？有点不舒服。”

他的办公室就在实验室的隔壁，有一个独立的卫生间。这是一个合情合理的请求。

陆天明审视了他几秒钟，点了点头：“可以，小李陪你过去。”

年轻调查员小李立刻上前，示意林默带路。

林默的办公室同样被清理过，个人物品很少，显得有些空旷。他走进洗手间，关上门，小李则守在门外。

机会！虽然只有短短几分钟，而且门外有人看守，但这已经是他能争取到的唯一私密空间和时间！

他迅速扫视这个狭小的空间。洗手池，镜子，储物柜……他的目光定格在洗手池下方，那个不起眼的、用于存放清洁用品的镂空金属篮筐上。篮筐本身是活动的，但它的底部与下方固定的陶瓷底盘之间，有一个极其狭窄的、几乎无法察觉的缝隙。

这是他和苏眠之间一个极其私密的、近乎幼稚的“秘密”。有一次，苏眠来实验室等他下班，不小心将一枚她非常喜欢的、带有鸢尾花刻字的银质书签掉进了这个缝隙，费了好大劲才用镊子取出来。从那以后，这里就成了他们传递小纸条或者存放一些不想被外人发现的、微小信物的“秘密据点”。这纯粹是情侣间的情趣，甚至连赵岩都不知道。

林默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。他蹲下身，假装整理裤脚，手指却以最快的速度，极其灵巧地探入那个缝隙。

触感！

他的指尖碰到了一样东西！不是灰尘，是一个小小的、坚硬的、长方形的物体！

他的呼吸几乎停止。他小心翼翼地用指甲将其抠出。

那是一枚黑色的、比指甲盖略大一些的微型U盘。材质特殊，触手冰凉，上面没有任何标识。

苏眠！她真的在这里留下了东西！在他车祸之前，或者说，在她“被消失”之前，她预感到了什么？!

就在他将U盘紧紧攥在手心，准备藏入袖口的瞬间——

“林博士？您还好吗？”门外，传来小李略带催促的询问声。

“马上好！”林默应了一声，迅速将U盘塞进袜子内侧，用脚踝紧紧压住。他按下冲水键，打开水龙头，洗了把脸，努力让剧烈的心跳平复下来，然后深吸一口气，打开了门。

小李的目光在他脸上和身上扫过，没有发现异常。

“好了？”陆天明也从数据中心走了过来。

“嗯。”林默点了点头，脸上依旧带着那种疲惫和失落，“看过了，也确认了……或许，陈教授说的是对的。”他适时地表现出了一丝动摇和妥协。

陆天明看着他，眼神深邃，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任何一丝伪装的痕迹。但林默的表演近乎完美。

“既然确认了，那我们回去吧。”陆天明最终说道。

返回病房的路上，林默闭着眼睛假寐，内心却如同翻江倒海。那枚微型U盘像一块烧红的炭，烫着他的皮肤，也点燃了他几乎熄灭的希望。

苏眠留下了线索！她一定知道些什么！关于她自己的“消失”，关于那股无形的力量，关于……记忆溯源项目的真相！

回到病房，陆天明安排人加强了“看护”，便离开了。林默借口需要绝对安静休息，请求护士暂时关闭了病房内明显的监控探头（他知道这未必真的关闭了所有，但至少是一种姿态），只保留了生命体征监护。

当房间里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人时，他迫不及待地取出了那枚U盘。他拿出那个藏起来的医院平板电脑，幸运的是，它有一个标准的USB-C接口。

他深吸一口气，将U盘插了进去。

平板电脑识别到了外接设备，弹出了文件浏览界面。

U盘里只有一个文件。一个加密的压缩包。文件名是一串毫无规律的字符和数字组合。

需要密码。

林默的心沉了一下。但他立刻冷静下来。苏眠留下这个，绝不是为了让他无法打开。密码一定是他们之间共享的、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的某种信息。

他尝试了他们的纪念日、名字组合、第一次约会的咖啡馆名字……全都错误。

不是这些。苏眠是符号学教授，她习惯于用更复杂、更具隐喻的方式。

他的目光再次落到那个破碎的相框曾经放置的地方。翡翠湖……照片……

他脑海中灵光一闪！那张消失的合影！拍摄地点！青海，翡翠湖！那个具体的、他们都很喜欢的、带有经纬度信息的观景台坐标！

他迅速回忆起来，手指颤抖着，将那串经纬度数字，结合他们两人名字的拼音首字母，按照苏眠习惯的密码排列方式，输入了进去。

进度条闪烁了一下。

解压成功！

压缩包里，并非他预想中的文档或照片，而是一段音频文件，和一个极其简短的文本文件。

他首先点开了文本文件，里面只有一行字，是苏眠的笔迹（扫描版）：

“默，当你听到这段录音时，相信我看到的‘未来’。‘深渊’不是项目，是地点。钥匙在你手里。”

深渊是地点？钥匙在我手里？

林默的心脏猛地收缩，他立刻点开了那段音频文件。

耳机里，传来了苏眠清晰而急促的声音，背景似乎有微弱的风声，像是在某个开阔地带录制的：

“林默，时间不多了，仔细听好。我们的记忆……不是过去的回响，是未来的投影！‘记忆溯源’探测到的，是尚未发生的‘因果倒影’！他们……‘深渊研究所’……他们在试图封锁这个通道，封锁我们看到未来的可能！”

“我的‘自杀’，是必然会被‘投射’回的‘结果’！因为我在未来……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！他们必须确保这个‘结果’在‘过去’发生，以维持因果链的‘稳定’！小心陆天明！他不一定是敌人，但他所效忠的系统，可能已经被‘深渊’渗透！”

“记住！找到‘深渊’的入口！它不在任何地图上，它存在于……记忆的断层里！用‘钥匙’打开它！阻止他们……”

录音在这里戛然而止，伴随着一声类似信号被强行切断的尖锐噪音。

林默僵在原地，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。

记忆……是未来的投影？

苏眠的“自杀”，是一个来自未来的、必须发生的“结果”？

“深渊研究所”……封锁未来……

信息量巨大且疯狂，如同雷霆万钧，彻底打败了他所有的认知！

他猛地想起，在车祸失去意识前，那些浮现在他脑海中的、被他视为无意义噪音的破碎画面——那双空洞灰白的苏眠的眼睛、那个冰冷的金属音节、那个左手腕的几何纹身……

难道……那就是苏眠在未来“看到”的、导致她“必须被清除”的景象碎片？！

他不是在回忆过去。

他一直在窥视……未来？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