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更新时间:2025-11-06 06:53:35

戈壁滩正午的太阳,毒得很。

视线里的一切都在扭曲,滚烫的空气像是透明的火焰,炙烤着无边无际的黄沙和砾石。唯一能称得上阴影的,只有那辆哑光灰的新能源越野车,它像头死掉的钢铁巨兽,瘫在一个小沙丘旁,轮子半陷,了无生气。

张伟抹了把额头的汗,汗水瞬间就从指缝间蒸发殆尽,只留下一道道浑浊的泥痕。他开着自己那辆经过改装、焊接着粗犷救援杠的皮卡,颠簸着驶近。车门打开,一股更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,他眯起眼,看向站在车旁阴影里,急得嘴唇爆皮的车主。

“师傅,你可算来了!”车主姓李,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,穿着价格不菲但此刻沾满沙土的冲锋衣,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惶恐,“这……这突然就趴窝了,一点征兆都没有,所有屏幕都黑了,重启多少次都没用!”

张伟没多话,只点了点头。他个头不高,但精悍,常年的野外作业把他晒得黝黑,动作间带着一种熟练的沉穩。他先没管那辆豪车,转身从皮卡后座搬下一箱沉重的矿泉水,塞给李先生两瓶。“拿着,慢慢喝。别急,我看看。”

声音沙哑,却有种奇异的安抚力量。

他绕着车子走了一圈,轮胎碾过的沙痕,底盘上粘附的尘土,都仔细看了看。然后他打开自己带来的工具包,里面是成套的、擦拭得锃亮的专业工具,还有一些李先生从未见过的、带着数字屏的检测设备。他接上便携电源,开始检测外部接口和高压系统初步状态。仪表盘上跳动的数字让他眉头微微锁紧。

“不是小问题,”他头也不抬地说,“初步看,不是常规高压断电,可能涉及到驱动域控制器或者更底层的链路。”

李先生听得云里雾里,但“不是小问题”几个字让他心更沉了。“那……能修吗?多少钱您说!”

张伟没直接回答,他走到车前,指着格栅上方一个不起眼的黑色凸起,那里正闪着微弱的红光。“车载记录仪还在低功耗运行,记录着。”他解释了一句,像是自言自语,又像是告知。然后他看向李先生,目光平静,“厂家怎么说?”

李先生一下子激动起来,几乎是咬牙切齿:“打了!他们说我这车‘未在系统记录的道路上行驶’,触发了什么保护条款,拒绝救援!说这里是‘非授权通行区域’!荒他妈唐!地图上都没标的路,我怎么在记录的道路上开?”他挥舞着手臂,“他们让我自己联系当地拖车,可这鬼地方,最近的拖车点在三百公里外!等他们来,我他妈都成人干了!当初买车他们说这是遥遥领先!我看是甩锅都遥遥领先!”

张伟沉默地听着。这种情况,他不是第一次遇到。某些高端新能源车,特别是强调越野性能的,确实会有一套复杂的路径判定和远程锁止系统,美其名曰“保护车辆和用户安全”。他抬头望了望白晃晃的天空,又看了看李先生那焦灼得快要燃烧起来的眼神。

“拆核心部件,有风险。”张伟说得缓慢而清晰,“特别是你们这种带全车智能域控制的,擅自拆卸,厂家可能会认定你放弃了质保,甚至……追究责任。”他顿了顿,看着对方,“你想清楚。”

“拆!必须拆!”李先生几乎是不假思索,一把抓住张伟的胳膊,力气大得惊人,“师傅,求你了!只要能弄出去,怎么都行!责任我负,全我负!我签协议!加钱!双倍!不,三倍!”他语无伦次,恐惧已经压倒了一切。

张伟看着他,几秒钟后,轻轻挣开了手。“工具和设备我有,但需要你全程在场确认。”

“没问题!我看着!”

接下来的几个小时,成了技术和意志力的较量。张伟用防静电毯在车旁沙地上铺开一个工作区,精密工具摆放得井然有序。他拆下厚重的底盘护板,露出里面错综复杂的线束和银色的电池包。然后,他小心翼翼地断开所有高低压接插件,使用绝缘套筒和专用拉马,开始卸除固定驱动电机和关联控制总成的螺栓。

戈壁的风不时卷着沙粒打在车身上,发出细密的沙沙声。张伟的额角、鼻尖不断渗出汗水,顺着下巴滴落在炙热的沙地上,瞬间消失。他的动作极其专注,每一个步骤都沉稳而精准,像是在进行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。李先生在一旁看着,连大气都不敢出,只觉得那堆复杂的金属和线路在张伟手里,仿佛有了生命,正被一点点剥离、检查。

时间一分一秒过去。终于,张伟在一个集成模块的接口处,发现了一处因密封圈细微老化导致沙尘侵入、进而引起局部短路烧蚀的痕迹。问题很小,却很致命。他仔细地清理了焦糊的触点,更换了随身携带的、符合规格的备用密封件,修复了受损的线路,再用专用清洁剂和压缩气罐彻底清除了区域的沙尘。

当所有部件被重新装回,护板拧紧最后一颗螺栓后,张伟走到驾驶室旁,接上外部电源。他深吸一口气,按下了启动键。

“嗡——”一声极其轻微的、属于高端电车特有的系统自检音响起,中控屏幕依次亮起,仪表盘上流动出幽蓝的光带。空调出风口也开始送出清凉的风。

“成了!卧槽!真成了!”李先生猛地蹦了起来,激动得满脸通红,冲过来就要抱张伟,被张伟不动声色地侧身避开了。

“试试动力输出。”张伟平静地说,脸上看不出太多喜悦。

李先生赶紧坐上驾驶座,轻踩电门,车轮果然顺畅地转动起来,将沙地压出深深的辙印。“神了!师傅你真是神了!”他不住地赞叹,掏出手机,“来,师傅,加个微信,尾款我这就转你!再多加一千,不,两千!辛苦费!”

转账很快到位,数字比约定的救援费加上额外酬谢还要可观。张伟看了一眼手机上的到账信息,没说什么,只是默默开始收拾工具,将废弃的包装和零件小心地收集起来,准备带走。

李先生则兴奋地围着车子转悠,这里摸摸那里看看,又掏出手机对着修复好的部位和重新亮起的屏幕拍了几张照片,似乎想发朋友圈。他自然也拍到了正在忙碌收拾的张伟的背影,以及那辆可靠的皮卡。他没有注意到,或者说注意到了也没在意,车头那个黑色的凸起——车载记录仪,依旧在无声地工作,红光微弱而恒定,记录下了张伟拆卸、修复、组装的全过程。

回家的路显得格外漫长。皮车里弥漫着机油、汗水和戈壁风沙混合的特殊气味。张伟开得很稳,窗外是无垠的、重复的荒凉景色。手机偶尔响起提示音,是李先生发来的感谢消息,还有一些后续关于车辆使用注意事项的询问,语气无比客气热情。张伟简单回复了几句,便不再多看。

两个月的时光,足以冲淡戈壁滩上那场救援的紧张与燥热。生活仿佛又回到了固有的轨道。张伟依旧开着那辆皮卡,奔波在城郊和附近野外的救援路上,接一些或大或小的活儿。那笔丰厚的报酬,一部分存了起来,计划着给女儿小雅报个她心心念念的绘画班,另一部分,则变成了妻子王娟手上一条分量实足的金手链——结婚十年,他总觉得亏欠她太多。

那天下午,他刚给一辆爆胎的货车换好备胎,满手油污地坐在马路牙子上喝水,手机响了。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固话号码。

“喂,是张伟先生吗?”对面的声音很正式,带着一股冷冰冰的腔调。

“是我,你哪位?”

“我这里是市中级人民法院诉讼服务中心。你有一张传票和应诉通知书,涉及‘闻届汽车有限公司’诉你‘财产损害赔偿纠纷’一案,请提供一下你的详细地址,我们安排邮寄送达。”

“啥?”张伟愣了一下,以为自己听错了,“谁告我?闻届汽车?赔偿?”

“是的。原告是闻届汽车有限公司。诉状副本和证据材料会随传票一并送达。请注意查收,并按规定时间提交答辩状。”对方的声音毫无波澜,像在念一段固定的文本。

张伟的脑子嗡的一声,一片空白。闻届汽车?那不是李先生那辆豪华越野车的品牌吗?他们告我什么?赔偿?

几天后,厚重的法院专递送到了他手里。拆开牛皮纸袋,里面是一摞打印工整的法律文书。他坐在家里那张用了多年的旧餐桌旁,王娟担忧地站在他身后,看着他越来越难看的脸色。

诉状里,闻届汽车指控他在未经过厂家授权、不具备相应资质的情况下,擅自对价值近百万元的高科技新能源车辆进行“深度拆解”,特别是“驱动电机总成及核心域控制器”等关键部件,操作过程“粗暴、不规范”,可能造成“隐性损伤”、“数据泄露”及“车辆安全性永久下降”。原告声称,基于车载记录系统提供的“完整视频证据”,张伟的行为严重损害了其车辆价值,并侵犯了厂商的技术权益,要求其赔偿车辆贬值损失、检测费用、诉讼费等共计人民币四百万元整。

“四……四百万?”王娟失声叫了出来,手猛地捂住了嘴,脸色瞬间煞白,“他们……他们疯了吗?明明是那个车主求着你去救命的啊!”

张伟的手在抖,纸张簌簌作响。他看到了证据清单里,清晰地列着“事发时段车载记录仪视频(完整存档)”。那个闪着红光的黑色小凸起,原来不止记录了过程,还成了钉死他的证据。

他猛地想起李先生,那个在戈壁滩上对他千恩万谢的车主。他颤抖着找出李先生的微信,发消息,没有回复。直接拨电话过去,响了很久才接通。

“喂,李老板吗?是我,张伟,上次在戈壁滩……”

“啊……张师傅啊,”李先生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迟疑,远没有了当时的热情,“有什么事吗?”

张伟强压着怒火和恐慌,把事情快速说了一遍。“……他们现在拿着车载录像告我,说你当时是同意的,还在场看着。李老板,这你得给我作证啊!当时是不是你求着我拆的?是不是你签了字同意承担责任的?”

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,只有细微的电流声。然后,李先生的声音压低了,带着一种明显的为难和闪烁:“张师傅……这个……这个事情吧,比较复杂。我当时是情急之下……具体细节,我也记不太清了。厂家这边……唉,也有他们的规定和考量。我……我可能不太方便出面……”

“不方便?!”张伟的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,“什么叫记不清了?!当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!你说全权负责!现在他们告我四百万!四百万啊!你要是不给我作证,我怎么办?!”

“张师傅,你别激动……法律上的事情,我也不是很懂……我这边还有点事,先挂了……”话音未落,听筒里已经传来了忙音。

再打,已经是关机状态。

张伟握着手机,僵在原地,浑身冰冷。餐桌对面,王娟已经开始低声啜泣,女儿小雅被妈妈的样子吓到,躲在门后,怯生生地看着爸爸。

法院的调解室,光线明亮,却透着一种公式化的冷清。

张伟这边,只有他和他咬牙请来的、刚执业没多久的年轻律师小刘。对面,是闻届汽车的法务代表,一个穿着熨贴西装、表情淡漠的中年男人,旁边还坐着一位技术顾问,眼神里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。

调解员试图缓和气氛。但闻届汽车的法务开门见山,语气强硬:“我方坚持诉讼请求。张伟先生的行为,严重违反了车辆使用规范,破坏了核心部件的原始状态和数据安全。车载视频清晰显示,其操作环境恶劣,工具是否专业达标存疑,这对我司车辆的品牌声誉和技术保密性构成了重大威胁。四百万的赔偿,是基于专业机构对车辆潜在贬值损失的评估,合情合理。”

小刘律师据理力争:“我的当事人是应车主的紧急求助,在车主明确同意并承诺承担责任的情况下,进行的救援行为。这属于紧急避险,而非恶意破坏。车主李先生有充分的证言可以证明这一点。”

“车主本人的态度,我们会向法庭说明。”法务代表推了推眼镜,嘴角似乎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,“但即便车主同意,也无权授权非授权人员进行可能危及车辆底层安全结构的操作。这在我司的用户协议中有明确规定。”

他示意旁边的技术顾问发言。技术顾问拿出一沓打印的彩图,是视频的截图,放大后有些模糊,但能看清张伟正在拆卸部件。“请看,这里,拆卸电机固定螺栓时,角度存在偏差,可能对螺纹造成隐性损伤。这里,清理线路时,使用的清洁剂型号不明,可能对周边传感器线束的绝缘层产生腐蚀。这些都是潜在的安全隐患。”

张伟看着那些被刻意放大、鸡蛋里挑骨头的所谓“证据”,胸口堵得发慌。他想要大声反驳,说在那种极端环境下,能恢复车辆基本功能就是胜利,他的每一步操作都恪守着职业底线。但他张了张嘴,却发现自己在这些程式化的指控和法律术语面前,显得那么苍白无力。

调解毫无进展。闻届汽车寸步不让。

开庭的日子转眼就到。市级中级人民法院的民事审判庭,庄严肃穆,国徽高悬。张伟穿着一身不合体的、显得有些紧窄的旧西装,坐在被告席上,手心里全是冷汗。小刘律师在他身边,反复翻看着卷宗,眉头紧锁。

原告席上,依旧是那两位,气定神闲。

法官敲响法槌,程序按部就班地进行。质证环节,当提到关键证人李先生时,小刘律师起身,向法庭申请传唤证人出庭。

“传证人李志远到庭。”法警的声音在法庭回荡。

门外没有任何动静。

几分钟后,法警返回,向法官报告:“经核实,证人李志远经合法传唤,无正当理由未到庭。”

张伟的心,猛地沉了下去。

小刘律师立刻申请:“审判长,我方申请延期审理,或者请求法庭强制证人到庭。李志远的证言对本案事实认定至关重要!”

原告法务慢悠悠地开口:“审判长,证人是否到庭,是其个人选择。或许证人经过慎重考虑,认为其之前的某些说法并不完全准确,或者意识到其自身也可能需要承担相应责任,故而选择回避。我方认为,不应因证人个人原因,导致诉讼程序的无限期拖延。现有证据,特别是车载视频,已经足以形成完整证据链,证明被告侵权事实成立。”

法官沉吟片刻,看了看面色惨白的张伟,又看了看原告方提供的、形式上无可挑剔的证据,最终摇了摇头:“证人经合法传唤未到庭,其之前所做的对被告有利的证言笔录,证明力大幅减弱。鉴于本案现有证据情况,法庭认为无延期必要。继续审理。”

张伟只觉得眼前一黑,耳朵里嗡嗡作响。后面法庭上说了什么,原告方如何义正辞严地陈述,小刘律师如何努力地辩护,他都听得不太真切了。他只看到法官的嘴在一张一合,看到那柄象征着公正的法槌,最终落下。

“……本院认为,被告张伟在未取得厂家授权、不具备相应资质的情况下,擅自对原告享有物权的核心部件进行拆解,其行为构成侵权……原告提供的车载视频证据来源合法、内容清晰,予以采信……考虑到车辆的高价值及潜在损害……判决如下:被告张伟于本判决生效之日起十五日内,赔偿原告闻届汽车有限公司各项损失共计人民币四百万元……”

四百万!

数字像一颗重磅炸弹,在他脑海里轰然炸开,摧毁了一切。王娟在旁听席上发出的压抑哭声,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。

判决书,成了索命的符文。

十五天的履行期,像死亡的倒计时。张伟和小刘律师试图上诉,但中级人民法院维持了原判。申诉?那需要时间和金钱,而他们两者皆无。

冻结通知,是王娟去超市买菜时发现的。刷卡,失败。换了一张,依旧失败。收银员异样的眼神让她脸颊发烫。她慌乱地打开手机银行,输入密码,屏幕上赫然显示着“账户已被冻结,详情请咨询司法机关”。

紧接着,是法院的执行通知书。限期履行,否则将强制执行。

家里那套位于城郊结合部、虽然老旧但却是他们唯一栖身之所的两居室,房门被贴上了封条和拍卖公告。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上门清点财产时,邻居们围在楼道口,指指点点,窃窃私语。王娟抱着吓哭的小雅,瘫坐在一片狼藉的客厅地上,眼神空洞。张伟想上前扶她,却被她一把推开,那眼神里,是绝望,是怨恨,是再也无法承受的崩溃。

“张伟!这就是你帮人的下场!四百万啊!我们拿什么还?房子没了!家没了!以后我们怎么办?小雅怎么办?!”她的哭喊声,像刀子一样剐着张伟的心。

银行卡、网络支付账户,全部冻结。连他工具箱底层那几张藏着应急的、皱巴巴的钞票,似乎也失去了温度。

最后,因为他“有履行能力而拒不履行生效判决”(在法院看来,无法变现的救援工具和那辆破皮卡不算“能力”),他被司法拘留了十五天。

拘留所的日子,昏暗,潮湿,充斥着消毒水和绝望的气味。铁门每一次哐当的开关声,都让他心惊肉跳。他缩在硬板床的角落,脑子里反复回放着戈壁滩的烈日、李先生感激的脸、法庭上法官冷漠的声音、王娟崩溃的哭喊、小雅恐惧的眼神……像一部永无止境的恐怖片。

十五天后,他拖着几乎被抽空的身体,走出那扇沉重的大门。外面阳光刺眼,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。

回到那个熟悉的街区,楼下还停着他那辆被贴了封条、等待评估拍卖的皮卡。他一步步走上楼梯,家门口的封条已经被撕开,门虚掩着。

他推开门。

家里空荡荡的。

电视、冰箱、洗衣机……所有值点钱、能搬走的家具电器都没了。地上散落着一些不要的杂物、小雅的几个旧玩具。墙壁上还留着原来挂婚纱照的钉子印,如今相框不见了,只剩下一片刺眼的白。

王娟和小雅,也不见了。

他踉跄着冲进卧室,衣柜大开着,里面属于王娟和小雅的衣服,也基本空了。只有他的几件旧工装,还孤零零地挂在里面。

餐桌上,放着一纸离婚协议,旁边是一把熟悉的、冰冷的钥匙——那是他们这个小家的钥匙。协议下面,压着一张小纸条,是王娟的笔迹,潦草,带着决绝:

“张伟,我受不了了。我带小雅走了。房子拍卖的钱够还一部分,剩下的……你自己想办法吧。别找我,求你,给我们娘俩一条活路。”

纸条从他颤抖的手指间滑落。

他像一尊被抽去骨头的泥塑,缓缓瘫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,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。窗外,是城市傍晚喧嚣的灯火,那些光亮和温暖,都与他无关了。

他没有哭,眼睛干涩得发疼。只是那么坐着,一动不动,仿佛要坐到地老天荒。

“喂!老张!发什么呆!那堆建材,搬西边仓库去!快点!磨磨蹭蹭的,不想干了啊?!”

一个粗哑的嗓门把张伟从恍惚中惊醒。他猛地回过神,发现自己正扛着一箱沉重的瓷砖,站在劳务市场门口杂乱的空地上。喊他的是中介老马,一个穿着花衬衫、腆着肚子的男人,正不耐烦地挥舞着手里的登记本。

“哦,好,马上。”张伟应了一声,声音低哑。他用力眨了眨干涩的眼睛,调整了一下肩膀上皮革垫肩的位置,扛着箱子,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西边仓库走去。

瓷砖粗糙的边缘硌在他颈侧的皮肤上,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,带来一阵刺痛。他腾不出手去擦,只能用力甩甩头。

这里是这座城市边缘最大的零工劳务市场。每天天不亮,这里就聚集了上百号像他一样的人,建筑工、搬运工、杂活临工,各色人等,像潮水一样,等待着中介像挑选牲口一样把他们挑走,去干一天算一天的活计。日结,现金,或者微信转账到那些不记名的、好不容易找人帮忙弄来的账号里。

他住的地方,是劳务市场后面巷子里一栋待拆迁楼的顶层阁楼。中介老马介绍的,一个月三百,押一付一。房间里只有一张摇摇晃晃的破木板床,一个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桌子,和一个孤零零的塑料脸盆。没有空调,只有一扇糊满油污和灰尘的小窗户。夏天闷热得像蒸笼,冬天冷得像冰窖。厕所和水房是楼道里公用的,永远弥漫着一股尿骚和消毒水混合的怪味。

但他不在乎。这里便宜,而且离劳务市场近,能让他每天最早一批被挑走,多赚几十块钱。

今天的活是给一个新开的建材市场搬货。重体力活,从早上六点干到下午四点,中间只有半小时啃两个冷馒头的时间。汗水浸透了他那件分辨不出原色的T恤,在后背洇开一大片深色的汗碱。灰尘和水泥粉末沾满了他裸露的皮肤,混合着汗水,形成一道道泥沟。

工头掐着表,在四点整吹响了哨子。“收工!排队领钱!”

人群一阵骚动,拖着疲惫的身体排起长队。张伟站在队伍中间,低着头,看着自己那双磨得快要透底的解放鞋。鞋帮上,还沾着戈壁滩特有的那种细沙,怎么拍也拍不干净。

“张伟!”工头念到他的名字,递过来一张皱巴巴的一百元纸币,和几张零散的二三十块。“一百四,点清楚。”

“嗯。”张伟接过钱,手指因为长时间用力搬运,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。他把钱仔细捋平,对折,再对折,塞进贴身裤袋的暗格里,用别针别好。这是他能保住的一天辛苦所得,是他活下去,以及……见小雅的唯一指望。

回到那个蒸笼般的阁楼,他舀了一瓢水缸里沉淀过的凉水,从头到脚浇下去,激得他打了个冷颤。换上一件稍微干净点的汗衫,他把今天赚的一百四十块钱,和之前攒下的、藏在破席子下面砖缝里的那些皱巴巴的钞票放在一起,仔细数了数。

还差一点。

他沉默地坐了一会儿,起身,从床底拖出那个沉重的工具箱。打开,里面是他曾经赖以为生、如今却很少动用的专业工具,擦拭得依旧光亮。他摩挲着一把进口的棘轮扳手,冰凉的触感让他心头一涩。然后,他拿起几件不太常用、但还能卖点钱的专用套筒和诊断接头,用一块干净的旧布仔细包好,揣进怀里。

他去了离劳务市场几站地的一个五金工具二手市场。那里鱼龙混杂,收购的人眼神毒辣,压价极狠。

“就这?型号都老掉牙了。新的也没几个钱。一百五,爱卖卖,不卖拿走。”秃顶的店老板掂量着那包工具,撇撇嘴。

张伟嘴唇动了动,想说什么,最终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。

拿着那一百五十块钱,加上今天工钱里抠出来的部分,他凑够了数。他在市场外的流动摊贩那里,买了一个最便宜的、印着粗糙卡通图案的塑料文具盒,和一盒二十四色的水彩笔。小雅上次在视频里,看着别的小朋友有,眼神里那种小心翼翼的羡慕,他记得。

周六的下午,阳光还算温和。

张伟提前半个小时就到了约定的公园门口。他换上了自己唯一一件还算体面的格子衬衫,洗得发白,但熨烫得平整。头发也特意用水梳理过,胡子刮得干干净净,露出青色的下巴。只是那双眼睛,深处沉积着无法掩饰的疲惫和沧桑,挺直的背脊也似乎被生活的重压磨去了些角度,微微佝偻着。

他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装着文具盒和水彩笔的塑料袋,手心有些出汗。

远远地,他看到王娟牵着小雅走了过来。王娟变化很大,以前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脸,现在绷得紧紧的,画着略显生硬的淡妆,穿着一条他不认识的、质地尚可的裙子,整个人透着一股刻意维持的、不易接近的疏离感。她看到张伟,脚步顿了一下,眼神复杂地扫过他洗得发白的衬衫和手里廉价的塑料袋,嘴角不易察觉地抿了抿。

小雅也变了。以前活泼爱笑的小姑娘,此刻安静地躲在妈妈身后,小手紧紧攥着妈妈的衣角,探出半个脑袋,怯生生地看着张伟。她穿着一条漂亮的粉色新裙子,头发梳成精致的辫子,像个不小心跌落凡间的小公主,与这里的环境,与张伟,都显得格格不入。

“小雅……”张伟蹲下身,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自然些,声音放得极轻极柔,“看爸爸给你带了什么?”他举起手里的塑料袋。

小雅没有动,只是更紧地抓住了妈妈的裙子,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,有好奇,但更多的是陌生和一丝……恐惧。

王娟拍了拍女儿的肩膀,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令:“去吧,他不是坏人。叫爸爸。”

小雅被轻轻推上前一步,小嘴嗫嚅了一下,发出一个极其细微、几乎听不见的声音:“爸爸……”

那一刻,张伟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,酸涩和疼痛瞬间涌了上来,几乎让他窒息。他强忍着,把文具盒和水彩笔递过去,手指微微颤抖。“给……给你的。喜欢吗?”

小雅看了看妈妈,见王娟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,才小心翼翼地接过去,抱在怀里,小声说:“谢谢。”

接下来的一个小时,过得缓慢而艰难。张伟试着问小雅在幼儿园开不开心,有没有交到新朋友。小雅大多只是点头或摇头,偶尔回答一两个字。王娟一直站在几步远的地方,抱着手臂,看着远处的车流,或者低头刷着手机,很少参与他们的对话,仿佛一个尽职的监工。

张伟把带来的、自己都没舍得吃的一个独立包装的小蛋糕剥开,递给小雅。小雅接过,小口小口地吃着,奶油沾了一点在嘴角。

张伟下意识地伸出手,想像以前那样,用粗糙的手指帮她擦掉。

他的手刚伸到一半,小雅像是受惊的小鹿,猛地向后一缩,躲开了他的手,蛋糕也掉在了地上。她抬头看着张伟,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,带着惊恐,仿佛他伸过来的不是手,而是什么可怕的东西。

张伟的手僵在半空中,指尖冰凉。

王娟立刻走了过来,一把拉过小雅,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悦和责备:“跟你说过多少次了,不能吃陌生人给的东西!脏不脏!”她一边说,一边用力拍打着小雅裙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,然后从自己精致的皮包里掏出湿纸巾,仔细地给小雅擦手擦嘴。

“他不是陌生人!他是……”张伟猛地抬头,想反驳,但看到王娟那冷硬的眼神,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,怎么也说不出来。

王娟擦完,把湿纸巾扔进旁边的垃圾桶,抱起还在小声抽泣的小雅,对张伟冷淡地说:“时间差不多了,她下午还有兴趣班。我们走了。”

没有告别,没有约定下次。她抱着小雅,转身,高跟鞋敲击着水泥地面,发出清脆而决绝的嗒嗒声,渐行渐远。

小雅趴在妈妈的肩膀上,越过那陌生的、挺直的脊背,偷偷回过头,看着依旧蹲在原地、像尊雕塑一样的张伟。大眼睛里还噙着泪水,眼神迷茫而困惑,仿佛在努力回忆着什么,又仿佛什么都想不起来。

张伟维持着蹲着的姿势,很久,很久。直到那母女俩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街角。他缓缓低下头,看着地上那个摔烂的、沾满灰尘的蛋糕,像看着自己支离破碎的人生。

他慢慢地、极其缓慢地伸出手,不是去捡那个蛋糕,而是用那布满老茧、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油泥和沙尘的手指,轻轻地、颤抖地,触碰着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面。

那里,似乎还残留着一丝,女儿刚刚站立过的、微不可查的温度。

戈壁滩的风沙,仿佛又一次呼啸着吹过他的耳畔,带着那个下午的灼热与绝望。车载记录仪那点微弱的红光,在记忆深处,变成了一只永不眨动的、冰冷的眼睛。

阳光把他蹲踞的影子,拉得很长,很长,投在脏污的地面上,像一个沉默的、被遗弃的标记。

败诉、破产、妻离子散……这些接踵而至的打击,几乎将张伟的脊梁彻底砸断。但在那无尽的黑暗里,残存的一点不甘,像风中残烛般微弱地摇曳着。他总觉得,这不应该是结局。这个世界,总该有个能说理的地方,总该有人,愿意听听他那一边的真相。

他想到了媒体。

在劳务市场做完一天的日结,拖着散了架的身体回到那个蒸笼阁楼后,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瘫倒在床板上。他借用了隔壁工友那台屏幕碎裂、反应迟缓的旧智能手机,连上信号时断时续的公共Wi-Fi,开始笨拙地搜索本地新闻媒体的热线电话、爆料邮箱。

他熬了两个晚上,就着楼道里透进来的那点昏黄灯光,用他那双布满厚茧、更适合握扳手而不是握笔的手,一个字一个字地在手机备忘录上敲打。他写下了事情的全部经过——越野爱好者的求助,车企以“未在正确道路”为由的冷酷拒绝,荒漠中的紧急拆解救援,车主的感激与承诺,以及后来车企如何利用车载视频反咬一口,车主如何临阵退缩,法院如何采信单方面证据并判下天价赔偿……

他写得很慢,很用力,试图用最朴实的语言,还原那个烈日下的生死救援与背后的阴谋。他省略了所有的修饰,只陈述事实,最后,他几乎是恳求地写道:“……我只是救了一个人,一辆车,为什么会落到这个地步?求求你们,帮我说句公道话。”

他把这封长长的信,发给了他能找到的几乎所有本地电视台、报纸、新闻网站和知名自媒体博主的公开邮箱。每发送一次,他心头那点微弱的火苗,就似乎亮了一分。

最初的几天,他几乎每隔一小时,就要借工友的手机看一眼。期待着陌生的回复,期待着某个记者打来的电话。他甚至幻想着,报道一出,舆论哗然,法院会重新审理,闻届汽车会迫于压力撤诉,那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四百万赔偿,或许能出现转机……

确实有回音了。

最先联系他的,是一家以报道社会不公著称的本地网络媒体的记者,姓赵。电话里,赵记者语气充满义愤,详细询问了诸多细节,特别是关于车企拒绝救援和车主作证反水的部分。“张先生,你放心,这个事情太典型了!资本欺压普通人,我们必须曝光它!”赵记者的话,像一剂强心针,让张伟几乎枯死的心田,重新萌发出一丝绿意。

他积极配合,甚至根据赵记者的要求,又补充了一些救援时的技术细节和工具照片。

然而,两天过去了,预想中的爆炸性报道并没有出现。他忍不住再次拨打赵记者的电话,响了好久才接通。

“喂,赵记者,那个报道……”

“哦,张先生啊,”赵记者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含糊,远没有了之前的热情,“这个事情……我们内部评估了一下,觉得……嗯……证据链上还有些单薄,而且涉及专业汽车技术领域,报道出去,怕引起不必要的误解……所以,暂时可能不方便报道了,抱歉啊。”

“误解?什么误解?我这里有……”张伟急了。

“不好意思,我这边还有个会,先挂了。”电话被匆匆挂断。

张伟握着手机,愣住了。

他不甘心,又陆续给其他几家之前联系过、表示过兴趣的媒体打电话询问。回复大同小异,不是“正在走流程,需要时间”,就是“题材敏感,需要更上级审批”,或者干脆直接说“不符合我们目前的报道方向”。

一种不祥的预感,像冰冷的毒蛇,开始缠绕上他的心头。

终于,在一个常年在劳务市场混迹、消息灵通的工友那里,他听到了些许风声。那工友压低声音,神秘兮兮地告诉他:“老张,你是不是在找媒体告那个闻届汽车?”

张伟一愣,点了点头。

“趁早拉倒吧!”工友左右看看,声音更低了,“我有个远房表弟在XX晚报当实习编辑,他偷偷告诉我,他们报社高层直接打了招呼,所有关于闻届汽车的负面新闻,特别是涉及产品质量和售后纠纷的,一律不准报!听说……闻届汽车是咱们市里的纳税大户,重点保护企业,而且是遥遥领先的车!跟上面关系硬得很!你告它?媒体谁敢碰这个雷?”

张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,四肢瞬间冰凉。

他不信邪,或者说,他不愿意相信。他跑到市区,找到那家最大的、也是他最初寄予厚望的市电视台。他没有预约,也找不到门路,只能像个无头苍蝇一样,在传达室外徘徊。最后,他拦住了一个看起来面善、正准备进门的女工作人员,几乎是哀求地递上自己手写的、皱巴巴的情况说明摘要。

那女人看了看标题,又瞥了一眼“闻届汽车”四个字,脸色微微一变,像是碰到了什么烫手山芋,立刻把纸塞回给他,语气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冷漠:“同志,新闻线索我们有专门的渠道收集,你这样不符合规定。而且,企业纠纷问题,建议你还是通过法律途径解决。”

说完,她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进了旋转门。

张伟站在原地,手里捏着那张承载了他最后希望的纸,看着电视台光鲜亮丽的大楼,那玻璃幕墙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而冰冷的光。他突然明白了,不是他的证据不够,不是他的故事不惨,而是他面对的,不仅仅是一家车企,而是一张无形却密不透风的巨网。这张网,由资本、权力、以及被其驯服的舆论共同织成,而他,不过是偶然撞上这张网的一只微不足道的飞虫。

媒体的“选择性失明”,比法院的判决书更让他感到绝望。判决书剥夺了他的财产和家庭,而媒体的沉默,则彻底抹杀了他存在的意义,否定了他的冤屈,将他最后一点求救的声音,也消弭于无形。

他失魂落魄地走回劳务市场,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,像一个孤零零的、被抛弃的符号。路过一个报刊亭,亭外挂着的财经杂志封面上,正好是闻届汽车董事长意气风发的照片,标题写着“民族车企的骄傲,创新与责任的担当”。

张伟停下脚步,默默地看了几秒钟。

然后,他低下头,继续往前走,融入那群等待日结工作、面容模糊的人群中。

他不再试图联系任何人,也不再对所谓的“公道”抱有任何幻想。那点不甘的火苗,在现实的冰水中,彻底熄灭了。

活下去,像一具行尸走肉般活下去,只为在固定的探视日,能远远地、卑微地看女儿一眼——这,成了他生命中唯一残存的意义。戈壁滩的风沙,车载记录仪的红光,媒体的集体沉默……所有这些,都沉淀为他眼底最深重的、化不开的阴影,伴随着他每一个搬运重物的日夜,直至生命的尽头,或许也无法消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