虎牢关前的空气,仿佛凝固的油脂,厚重而粘稠,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。自那夜“惊营”之后,联军大营明显加强了戒备,巡逻队次增多,营垒也加固了不少。华雄虽然因小挫而稍敛骄气,但骨子里的悍勇和对联军“乌合之众”的蔑视并未消除,反而像被压抑的火山,积蓄着更大的喷发能量。他每日在关墙上眺望联军连绵的营寨,那双豹眼中燃烧着越来越炽热的战意。
凌云冷眼旁观,心知平衡即将被打破。他之前的“惊营”之策,虽延缓了华雄的猛攻,却也像在火药桶旁划着了一根火柴,虽未引爆,却让气氛更加危险。华雄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来证明自己,来洗刷那微不足道却令他如鲠在喉的小小挫折。
这一日,天色灰蒙,铅云低垂,似乎连老天爷都预感到了血腥的到来。联军大营辕门大开,一支约莫三千人的兵马出营列阵,为首一将,绿袍长髯,手持大刀,正是新任济南相曹操麾下的骁将——关羽,关云长。他单骑来到关前弓箭射程之外,声如洪钟,指名道姓要华雄出战。
“关上守将听着!吾乃平原刘玄德之弟,关羽是也!华雄鼠辈,可敢出关与某一战?!”
挑战的声音在关前谷地回荡,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自信和凛然的杀气。
关墙之上,西凉军一阵骚动。华雄闻报,不怒反笑,眼中迸射出骇人的凶光:“哈哈哈!无名下将,也敢来送死!儿郎们,抬戟备马!待俺去斩了这红脸贼的首级,给关东鼠辈们做个榜样!”
“将军且慢!”凌云急忙上前劝阻,“来将气势不凡,不可小觑。况其孤身挑战,恐有诈术。不若紧守关隘,以弓弩退敌,方为万全之策。”他深知关羽之勇,华雄此去,凶多吉少。无论于公(延缓董卓军攻势)于私(避免无谓损失),他都想再尝试阻止。
然而,此时的华雄,已被战意和连日积压的烦躁冲昏了头脑。他一把推开凌云,厉声道:“凌参军!你休要再涨他人志气,灭自己威风!俺华雄自随相国起兵以来,身经百战,何曾怕过谁来?区区一马弓手,俺若不敢应战,岂不让天下人笑我西凉军无人?!你再敢多言,乱我军心,军法处置!”
说罢,不顾凌云及其他几位偏将的劝阻,披甲执戟,点起两千精骑,轰然打开关门,如一股铁黑色洪流,涌出关外。
凌云站在关墙上,望着华雄一马当先冲向关羽的背影,心中叹息。历史的惯性如此巨大,个人的努力如同螳臂当车。他知道,结局已然注定。他所能做的,只是在悲剧发生后,尽可能收拾残局,并从中攫取那一线微弱的生机。
关外,两军对圆。华雄与关羽互通姓名后,再无多言,骤马交锋。只见刀光如匹练,戟影似龙蛇,战鼓声、呐喊声震天动地。然而,这场被后世广为传颂的对决,实际过程却短暂得令人心惊。
不过三五回合,关羽卖个破绽,华雄一戟刺空,重心前移。说时迟那时快,关羽大喝一声,声如巨雷,青龙偃月刀化作一道惊鸿,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和速度,自下而上斜撩而起!华雄惊觉不妙,再想格挡已是不及!
刀光闪过,血光迸现!
一颗硕大的头颅,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表情,飞上半空。那具无头的尸身,在赤兔马上摇晃了一下,随即沉重地栽落马下。
关上一片死寂!所有西凉军士卒都目瞪口呆,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威震西凉、勇冠三军的华雄将军,竟然……竟然不到十合,就被这无名下将斩于马下?!
“华雄已死!降者不杀!”关羽用刀尖挑起华雄的首级,声震四野。
主帅阵亡,西凉军瞬间大乱!群龙无首,士气崩溃。副将、校尉们或惊骇失措,或各自为战,根本无法组织有效的指挥。联军阵营则爆发出震天的欢呼,曹操抓住战机,麾军掩杀过来。失去指挥的西凉骑兵虽奋力抵抗,但败局已定,被杀得人仰马翻,尸横遍野,残兵败将如同没头的苍蝇,哭喊着向虎牢关溃退。
“快!关闭关门!弓弩手准备!阻止敌军趁势夺关!”凌云是关上最先反应过来的人之一。他厉声高呼,惊醒了陷入呆滞的守关将领。
关键时刻,凌云身为参军,又是相国和李儒派来的人,他的命令起到了稳定人心的作用。守关副将下意识地执行,沉重的关门在联军追兵抵达前,险之又险地轰然闭合。密集的箭雨从关墙上倾泻而下,暂时遏制了联军的攻势。
然而,关外还有大量未能及时逃回的西凉溃兵,在联军骑兵的追杀下濒临绝望。他们拥挤在关门前,徒劳地拍打着厚重的门板,发出凄厉的哭喊。
“不能开门!开门关就守不住了!”副将脸色惨白,嘶声喊道。
凌云看着关下如同待宰羔羊的同袍,心如刀绞,但他知道副将说的是事实。乱世之中,慈不掌兵。他强忍下心中的不忍,咬牙道:“放绳索!吊篮!能救多少是多少!弓弩全力掩护!”
绳索和吊篮从关墙放下,溃兵们如同抓住救命稻草,疯狂地向上攀爬。关上的守军也拼命放箭,试图驱散追兵。场面极度混乱而惨烈。不断有溃兵在攀爬中被箭射中,惨叫着跌落,或是被下面的同伴拉扯下去。
就在这混乱到极点的时刻,凌云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。他对自己带来的几十名亲信(主要是王犇等并州旧部和老周发展的可靠之人)低声下令:“跟我来!去侧翼悬门!”
虎牢关除了正门,在侧面山势较缓处,还有几处较小的悬门,平时封闭,用于应急出入。凌云带着亲信,迅速赶到一处悬门,不顾守门士卒的阻拦,亮出参军令牌,厉声道:“相国府参军凌云,奉命接应溃军!开门!”
守门士卒犹豫不决。凌云猛地拔出佩剑,架在带队什长的脖子上,眼神冰冷:“延误军机,导致将士枉死,你担待得起吗?开门!后果我一人承担!”
在凌云的威逼下,悬门被艰难地打开一条缝隙。凌云立刻带人冲出去,并非冲向追兵,而是大声呼喊,收拢那些在正门无法进入、濒临绝望的溃兵:“从这里入关!快!有序入关!”
他的出现,像黑暗中的一盏孤灯,给了溃兵们一丝希望。残存的士卒如同潮水般向这处小小的悬门涌来。凌云指挥亲信,一边奋力抵挡零散冲过来的联军士兵,一边竭力维持秩序,让溃兵尽快入关。
“是凌参军!”
“快!跟凌参军走!”
溃兵中有人认出了凌云,绝望的眼神中重新燃起生机。在这个过程中,凌云敏锐地注意到,那些能在混乱中保持基本建制、军官尚在的小股部队,求生欲望和纪律性明显更强。他刻意引导这些队伍优先入关,并让王犇暗中记下这些军官的样貌和所属编制。
这场混乱的救援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,直到联军大队人马重新集结,开始用攻城器械撞击正门,凌云才下令关闭悬门,率部退回关内。经此一遭,他浑身浴血,甲胄上满是刀箭痕迹,疲惫不堪,但眼神却异常明亮。
清点下来,通过正门吊篮和凌云打开的悬门,共计救回溃兵约八百余人,其中约有两百人是跟随凌云从悬门退回的。这些人劫后余生,对凌云充满了感激。而关上原本的守军,目睹了凌云在危急时刻挺身而出、冒险救人的举动,看向他的目光也复杂了许多,少了几分之前的轻视,多了几分认同甚至敬意。
当晚,虎牢关内愁云惨布,士气低落到了极点。主将战死,损兵折将,关外联军气势如虹。剩余的几名高级将领聚在一起,争吵不休,有的主张死守,有的提议弃关撤退,莫衷一是。
凌云没有参与争吵。他默默地安抚收拢的溃兵,将他们单独编成一营,提供饮食医药,并亲自探望伤者。他没有急于夺取指挥权,而是以相国府参军的身份,协助副将稳定防务,统计伤亡,清点库存,表现得沉着冷静,井井有条。
在向洛阳发送的紧急军情报告中,凌云亲自执笔。他如实禀报了华雄将军轻敌冒进、不幸阵亡的经过,高度赞扬了华雄的勇武和忠烈,同时也客观描述了守军在其阵亡后的混乱以及最终稳住阵脚、击退敌军趁势攻关的过程。在报告末尾,他才看似不经意地提及,自己临危受命,收拢部分溃兵,暂编一营,以补充关防力量,并恳请相国速派大将接掌虎牢关。
这份报告,既撇清了自己怂恿出战的嫌疑,又将救援溃兵的举动包装成稳定战局的必要措施,合情合理,让人挑不出毛病。
几天后,李儒的回信送达,内容简短而意味深长:“览奏已悉。华雄轻敌致败,殊为可惜。虎牢关防务,暂由剩余诸将共议,凌参军协同处置,务必坚守待援。所收溃兵,即由凌参军暂辖,整训备用。”
一纸命令,看似是无奈之下的权宜之计,却正式将八百多名经历过血战、对凌云心存感激的溃兵,交到了他的手中。加上他原有的本部人马,凌云麾下瞬间拥有了一支超过千人的、真正经历过战火考验的队伍。尽管他们此刻惊魂未定,装备不全,但这却是凌云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支嫡系力量。
站在关墙上,望着远处联军营寨的灯火,凌云抚摸着冰凉的墙垛。华雄的陨落,是悲剧,却也是他凌云在乱世中挣得第一块立足之地的开始。他利用英雄的鲜血和败亡的混乱,悄无声息地增强了自己的实力。
“实力,才是乱世中最大的道理。”凌云低声自语,眼中没有任何得意,只有更加深沉的凝重。虎牢关的危机远未解除,而他这个“暗渡者”,在经历了最初的狼狈和挣扎后,终于握住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力量。下一步,他将如何运用这股力量,在这即将席卷天下的风暴中,寻找到那条属于自己的狭窄航道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