井底的寒气像无数根细针,顺着阿九的骨缝往肉里钻,那具无皮尸的声音还在耳边打转——“货郎,头借我”,每一个字都裹着尸腐的腥气,让他后颈的汗毛竖得像针。他盯着无皮尸往颈上按人头的手,那只手没有皮肤,红色的肌肉纤维清晰可见,指缝里还沾着暗红的血珠,每按一下,“咔嚓”的骨缝对接声就顺着井水往上飘,在狭小的井里撞出回声,听得人头皮发麻。阿九猛地回过神,转身就往井口爬,手指抠进砖缝里的苔藓,滑腻的触感让他好几次差点摔下去。爬到一半,脚踝突然被什么东西缠住,凉得像冰——是无皮尸的另一只手,掌心的肌肉直接贴在他的裤管上,黏腻的血渗进布料,晕出深色的印子。
“头还没借呢……”无皮尸的声音从井底飘上来,带着点委屈的颤音,像是丢了东西的孩子。阿九心一横,抬脚往尸手踹去,脚尖踢在肌肉纤维上,软乎乎的却带着股硬劲,尸手“咔嚓”一声歪了个诡异的角度,却没松开,反而像藤蔓似的越缠越紧。他急了,摸出怀里的袖珍更梆——黑檀木的柄还带着之前水下的潮气,抡起来就往尸手砸去。“咚”的一声闷响,尸手终于松了劲,像断了的绳子似的垂下去。阿九趁机往上爬,指甲缝里磨出了血,终于爬出土井,刚站在地面上,就听见井底传来“扑通”一声,像是无皮尸掉进了水缸,紧接着是“咔嚓咔嚓”的声响,像是在反复对接人头和脖颈,听得他胃里一阵翻腾。
他不敢回头,跌跌撞撞地往后院东侧跑,那里有个被半人高的狗尾草盖住的洞口,是他白天找水时偶然发现的。洞口只有水桶那么粗,边缘的泥土还沾着新鲜的潮气,像是刚被人挖过。阿九趴在地上,手脚并用地往里爬,洞壁的泥土刮得他手肘生疼,黑暗里飘着股潮湿的腥气,像是常年泡在水里的腐木味。爬了大概两丈远,脚下突然一空,整个人“扑通”掉进了水里,冰凉的水瞬间没过胸口,激得他打了个寒颤——这水比井底的水还要冷,冷得像刚从坟茔里挖出来的冻痰,顺着衣领往怀里钻,冻得他牙齿“咯咯”打颤。
他呛了好几口水,才看清这是条横洞水道,洞顶离水面只有半尺高,只能勉强仰着头呼吸。洞壁上爬满了绿色的莲根,粗的有胳膊那么粗,细的像头发丝,密密麻麻地缠在岩石上,有的莲根还垂在水里,一碰到他的胳膊就像活过来似的缠上去,勒得他皮肤发疼,指尖能摸到莲根里凸起的纹路——那不是植物的脉络,是血管,还在微微跳动,像垂死之人的脉搏。阿九抱着一块浮在水面的朽木,慢慢往前游,莲根总往他的脚踝、手腕缠,他只能用手不断拨开,每拨一下,莲根里就渗出点白色的乳液,滴在水里泛着油腻的光,闻着有股淡淡的甜腥味,和他在废祠吃的馄饨高汤味一模一样——原来那碗馄饨的鲜味,是用这莲根乳液熬出来的。
游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,他的肺开始发疼,憋气到了极限,眼前渐渐发黑,金星又开始冒出来。这次的金星没有拼成莲花,反而拼成了无皮尸的样子:它的脐带状莲茎从腹间伸出来,一直连到蓝溪底的石佛身上,石佛的佛眼正渗着暗红的水,顺着莲茎往尸腹里流,像在给它输送养分。“咳……咳咳……”阿九猛地浮出水面,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,才发现自己游到了水道的尽头。这里比前面宽敞些,洞壁上的莲根更粗,乳液滴得更勤,在水面聚成一层薄薄的油膜,引来一群指甲盖大小的黑色虫子,围着油膜打转,虫子爬过的地方,水面竟泛起了血色。
阿九不敢多待,伸手摸向洞壁,指尖突然碰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——是石佛的后脑!他心里一喜,之前在蓝溪底就是从这里摸出的袖珍更梆。他顺着佛后脑的窟窿往里探,果然摸到了更梆的木柄,上面刻的莲茎纹路还带着潮气。他握紧更梆,想起无皮尸的样子,突然冒出个念头:这更梆会不会是触发机关的开关?他深吸一口气,用力往下扳更梆,“咔嗒”一声,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里面弹开,紧接着,洞壁传来“轰隆隆”的齿轮转动声,震得碎石簌簌往下掉,砸在水面上溅起水花。
阿九赶紧扶住石佛,就看见佛眼突然喷出两股红水,像喷泉似的直奔他而来,带着股铁锈味。他来不及躲,被红水喷了个正着,红水黏在衣服上,竟像活过来似的往布料里渗,很快就透过衣料贴在皮肤上,凉得像冰。红水的冲击力很大,把他往后推了好几步,脚底下一滑,又掉进了横洞水道里。这次的水流变得异常湍急,像有只无形的手在后面推他,他根本控制不住方向,只能顺着水流往回漂,一路上被莲根划得浑身是伤,最后“扑通”一声,又被冲进了之前的枯井里。
他落在水缸旁,抬头就看见那具无皮尸正趴在缸沿上,虽然没有脸,却能感觉到它在“看”着自己。“机关……你触发了机关……”无皮尸的声音断断续续,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,“蓝溪要倒灌了……快跑……”阿九刚想爬起来,就听见井外传来“哗啦啦”的水声,像是山洪暴发,紧接着,井水开始上涨,很快就淹到了他的膝盖。他顾不上无皮尸,手脚并用地往井口爬,刚爬出去,就看见蓝溪的水正往驿馆里灌,浑浊的水流裹着杂草、碎石,转眼间就淹到了小腿,又没过了大腿,他只能扶着墙根,一步一步往外挪,裤管灌满了水,沉得像铅。
跑了大概半个时辰,水终于浅了些,他爬上一个高坡,回头一看,莲头驿已经被淹得只剩几根焦黑的木梁,斜斜地插在水里,像死去的巨蟒骨架。天已经亮了,晨雾裹着水汽飘过来,能见度不足五尺,雾里竟混着一股炖肉的香味,香得发腻,像是用肥肉熬了很久,勾得人胃里发翻,却又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——这香味里,还掺着点胭脂的甜腻味。
第一缕阳光终于从雾里透出来,像一把锋利的刀,把浓雾和肉香一起切开,也照亮了水里的木梁。阿九眯着眼仔细一看,倒抽一口凉气——那几根断梁上,竟绑着六具无头尸!尸体的衣服已经被水泡得发白、发胀,贴在身上,可脚趾甲上却涂着鲜艳的朱砂胭脂,红得像血,和他胭脂担里卖的那款一模一样,连颜色的浓淡都分毫不差。尸体的手腕上都缠着粗粗的莲茎,莲茎的另一头扎进水里,不知道连到了什么地方,随着水流轻轻晃动,像在荡秋千。
阿九正看得发愣,突然听见“笃——笃——”的更梆声,从斜插在水里的一根断梁上传来,声音沉得像从地底冒出来,在雾里飘着,格外清晰。他顺着声音抬头一看,断梁上坐着个老头,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短褂,头发和胡子都白了,却梳得整整齐齐,用一根红绳绑着。老头怀里抱着个比巴掌大些的更梆,手里拿着把锈迹斑斑的凿子,正低着头,往自己的脑壳上敲铜片——每敲一下,就唱一句“孙武已斩吴宫女”,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木头,却透着股说不出的认真。
阿九躲在坡后的石头旁,大气不敢出,盯着老头看。老头敲第一下时,脑壳上冒出个青紫色的血包;敲第二下时,血包破了,暗红色的血顺着脸颊往下流,滴在更梆上;敲到第三下时,老头的后脑突然“咔嚓”一声,裂成了八瓣,像一朵盛开的白莲花,瓣瓣向后翻,露出里面黑色的脑浆——脑浆里还掺着些白色的絮状物,像是没煮烂的棉花,慢慢蠕动着,不知道是虫子还是什么东西。
可老头像没感觉到疼似的,继续往脑壳里敲铜片,每敲进去一片,就再唱一遍“孙武已斩吴宫女”,声音没有丝毫变化。阿九数了数,一共敲了七枚铜片,每枚铜片都只有指甲盖大小,上面刻着“四更”两个字,只是字体不一样——有的是小篆,圆润流畅;有的是隶书,方劲古拙;有的是楷书,端正工整;还有的是草书,潦草奔放,像是不同朝代的人刻的,凑在一起,竟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和谐。
“你看够了吗?”老头突然停下动作,慢慢转过头,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阿九藏身处,嘴角咧开一个僵硬的笑,露出两排黄黑色的牙,牙缝里还沾着点黑色的东西,像是脑浆。阿九心里一紧,知道自己被发现了,他摸了摸怀里——之前从废祠地上捡到的那把凿子还在,铁柄磨得发亮,刃口还带着点铜锈,是刚才更佬用的那把。
阿九深吸一口气,猛地从石头后跳出来,手里举着凿子,直奔断梁而去。老头没有躲,反而笑得更开了,嘴里念叨着:“来得好,来得好……终于有人来接我的班了……”阿九跑到断梁下,纵身一跳,抓住梁上的藤蔓,借力爬了上去,举起凿子就往老头的天灵盖扎去。“噗嗤”一声,凿子轻易就扎进了老头的脑壳里,黑色的脑浆混着血喷了阿九一脸,腥臭味直冲鼻腔,让他差点吐出来。
老头的身体晃了晃,直挺挺地倒在断梁上,脑壳里的黑色脑浆顺着梁往下流,滴进水里,竟没有散开,反而变成了无数条黑色的小鱼——小鱼只有手指那么长,身体滑溜溜的,可鱼身上却长着一张脸,是阿九的脸!每条鱼的脸都一模一样,连左耳边那颗米粒大小的痣都分毫不差,眼睛睁得大大的,盯着阿九看。
小鱼在水里游了几圈,突然一起跳出水面,落在断梁上,一条接一条地拼在一起,很快就拼成了一张完整的阿九脸——脸的大小和真人一样,皮肤苍白,嘴角咧着笑,和老头刚才的笑一模一样,牙缝里还夹着一瓣白莲花,花瓣上的“救”字是正写的,用暗红的颜料写的,像是刚涂上去的,还发着黏。
“你杀了我,也逃不掉的……”拼成的阿九脸突然开口说话,声音和老头一样沙哑,却又带着阿九自己的语调,“这是循环,是命,每三十年就会重演一次,你逃不掉的……”阿九气得浑身发抖,抬脚就往脸上踩,可刚踩下去,脸就“哗啦”一声散成了无数条小鱼,又跳进水里,不见了踪影,只留下断梁上一滩暗红色的水渍,像血。
就在这时,梁上的六具无头尸突然动了——尸体的脖子断面处,慢慢冒出一层薄薄的人皮,人皮像纸一样展开,变成了六盏灯笼,灯笼的骨架是细小的莲茎,里面的火“腾”地一下烧起来,橘红色的火光映在水面上,竟形成了皮影的影子,清清楚楚地投在雾里。
阿九盯着那些皮影,心脏猛地一缩——皮影演的竟是他的经历:从他挑着胭脂担走进莲头驿,被莲嫂堵路;到四更天被女人头咬脚踝;再到废祠里吃馄饨吐出自己的牙;最后到刚才杀了更佬……每一幕都一模一样,连他当时的表情、动作都分毫不差,像是有人拿着镜子照着他演的。
更诡异的是,皮影里的阿九动作比他慢半拍——他抬起手,皮影里的阿九过了半秒才抬手;他往前走一步,皮影里的阿九过了半秒才迈步。他想停下来,可身体却不听使唤,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,跟着皮影的节奏动起来,连呼吸都变得和皮影里的自己同步。
皮影慢慢演到最后,画面里出现了一盏空的人皮灯笼,灯笼的胸口用金线绣着“丙十”两个字,金线在火光下闪着光,和之前驿丞夫人手里那盏“丙九”灯笼的样式一模一样。阿九心里一沉,突然明白过来——“丙九”是之前的祭品,而自己,是第十个祭品,“丙十”。
“阿九货郎,别躲了,出来吧。”一个甜腻的女人声音从火光里传来,是驿丞夫人!阿九猛地抬头,看见夫人正从一盏人皮灯笼的火里走出来,她的水红色旗袍上沾着点火星,却没有被烧坏,手里还拿着之前那把长柄铁勺——勺头的三十二个小孔像莲蓬,勺柄上还沾着点黑色的血。勺里舀着几条黑色的小鱼,正是刚才从更佬脑浆里变出来的鱼,鱼身上的阿九脸还睁着眼睛,盯着阿九看。
“你杀了更佬,还得补完最后一勺才行。”夫人走到阿九面前,笑着说,声音甜得像裹了层蜜,却透着股刺骨的寒意,“这鱼是时间碎片,吃了它,你就能记起所有事了——记起你之前的每一次循环,记起你每次都是怎么死的。”她说着,就举起铁勺,朝阿九的嘴递过来,勺里的小鱼在蠕动,鱼身上的脸还在笑。
阿九往后退,可身体还是跟着皮影的节奏动,根本躲不开。铁勺的勺孔对着他的头皮,一股强大的吸力传来,他感觉头皮像是要被吸进勺孔里,疼得他眼前发黑,耳边全是“嗡嗡”的响声。他突然想起之前在废祠打翻灯笼的动作,凭着本能,猛地抬起手,抓住夫人的手腕——她的手腕冰凉,像块冰,皮肤下的血管在微微跳动。
阿九用力一拧,夫人的手腕“咔嚓”一声歪了个角度,手里的铁勺“当啷”掉在断梁上。他捡起铁勺,想都没想,反手就往夫人的喉咙里捅去——“噗嗤”一声,勺头轻易就捅进了夫人的喉咙,勺柄从后颈透了出来,黑色的血顺着勺柄往下流,滴在断梁上,发出“滴答”的声响。
夫人的眼睛睁得大大的,嘴巴张了张,却发不出声音,身体晃了晃,倒在断梁上,很快就像更佬一样,变成了无数条黑色的小鱼,跳进水里不见了。阿九松了口气,瘫坐在断梁上,刚想擦脸上的血,就听见“轰隆”一声巨响——蓝溪底的石佛突然塌了,佛首从水里滚出来,撞在断梁上,溅起巨大的水花,把他浑身都打湿了。
水花落下后,一面铜镜从水里浮了上来,镜面光滑得像新磨过的,映出阿九狼狈的样子。他盯着铜镜,突然发现镜里的自己在笑,和之前拼成的脸一模一样,嘴角咧得很大,露出两排白牙。镜里的阿九慢慢开口,声音清晰地传出来:“每三十年,就会有一个货郎来到莲头驿,成为‘丙’字号祭品,这是定好的循环。只有自焚,把自己的骨头烧成灰,才能断了这循环,不然,你会一直在这里重复死法,永远逃不出去。”
阿九心里一震,刚想开口问,就看见镜里的阿九先眨了眨眼。紧接着,他感觉自己的衣领开始发烫,低头一看,衣服竟然烧起来了——火是从领口开始的,橘红色的火苗像红莲的花瓣,一层层往身上爬,很快就裹住了他的胳膊、胸口。他想灭火,可手却不听使唤,只能看着火慢慢烧到自己的皮肤,传来阵阵灼痛。
“这是唯一的办法……”镜里的阿九继续说,“烧了自己,就能救后面的人,也能救你自己……”阿九看着镜里的自己,突然笑了——他想起怀里的莲石,想起无皮尸的话,想起那些涂着胭脂的无头尸脚趾,想起莲瓣上的“救”字,他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。
火越烧越旺,把断梁也烧着了,木头燃烧的“噼啪”声和皮肤烧焦的“滋滋”声混在一起,格外刺耳。阿九感觉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,就在这时,他看见铜镜里映出了水退的景象——蓝溪的水正慢慢退去,露出了驿馆的废墟,废墟里只剩下一只布鞋,是他的左脚鞋帮上还沾着点暗红的血渍,是之前被无皮尸缠上时蹭到的。鞋口微微张开,里面卧着个莲苞,青绿色的苞叶紧紧裹着,鼓胀得像刚跳动过的心脏,连苞叶上的纹路都透着股活气,像是下一秒就要裂开。
阿九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抬起手把怀里的凿子扔过去——凿子在空中划了道弧线,“当啷”一声掉进鞋里,刃口正好扎在莲苞上。青绿色的苞叶瞬间裂开道缝,暗红色的汁液顺着缝往下滴,像血,又像之前莲根里渗出的乳液,滴在鞋帮上,晕出深色的印子。
晨风吹过废墟,带着溪水的腥气,吹得那只布鞋轻轻晃了晃,鞋帮“噗”地合了一下,像是有人用手捏了捏,把刚要滴出来的汁液又裹了回去。阿九的视线开始模糊,火还在烧,皮肤的灼痛渐渐变得麻木,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头发被烧得卷曲,衣服变成灰烬飘落在水面上,像黑色的蝴蝶。
就在他的意识快要彻底消散时,一阵尖细的声音钻进耳朵里——像猫被掐住脖子,又像指甲在刮铜镜,刺得人耳膜发疼。“货郎——头还我!”声音是从那只布鞋里传出来的,是之前无皮尸的声音,又混着点女人的尖细,缠在风里,飘得很远。
阿九想抬头再看一眼,可眼皮重得像灌了铅,只能任由黑暗把自己裹住。火还在烧,断梁渐渐被烧断,“轰隆”一声掉进水里,溅起的水花浇灭了部分火苗,却没浇灭阿九身上的火——那火像是长在了他的骨头上,一直烧到骨头都变成了灰。
不知过了多久,蓝溪的水彻底退去,露出了驿馆的废墟,到处都是焦黑的木头和破碎的砖瓦,空气中飘着股焦糊味,还混着点莲根的甜腥味。那只布鞋还在原地,鞋里的莲苞已经裂开了一半,露出里面淡粉色的花瓣,暗红色的汁液顺着鞋口往下流,在地上积了一小滩,像一滩凝固的血。
风又吹过,布鞋轻轻往前挪了挪,鞋印里立刻冒出细小的莲根,青绿色的,像头发丝,很快就缠满了鞋帮。远处传来几声鸟叫,打破了废墟的寂静,可那尖细的声音还在风里飘着:“货郎——头还我!”一遍又一遍,像是永远都不会停。
风裹着蓝溪的潮气吹过废墟,卷起地上的灰烬,那些灰烬是之前人皮灯笼和干梁烧剩的,混着点暗红的血渣,粘在阿九的裤脚上,像层薄痂。阿九的意识在一片灼痛中慢慢回笼——他以为自己该烧成灰了,可睁开眼,却看见自己还坐在断梁上,身上的火已经灭了,焦黑的衣料贴在皮肤上,一扯就掉,露出下面发红的烫伤,像块刚剥了皮的肉。那只装着莲苞的布鞋就在脚边,鞋帮上的血渍已经发黑、发硬,莲苞裂得更大了,淡粉色的花瓣露在外面,还在微微颤动,花瓣上的纹路里沾着点灰烬,却透着股活气,像是下一秒就要完全绽开。
“货郎——头还我!”尖细的声音又从莲苞里钻出来,这次更近了,像是贴在耳边说的,带着点潮湿的腥气,勾得人后颈发麻。阿九打了个寒颤,低头摸向怀里——那枚从火里捡回来的莲石还在,绿得发黑,表面沾着点灰烬,却透着股温热的气,不像石头,倒像块刚从活物身上取下来的内脏,攥在手里能感觉到细微的跳动。他想起铜镜里的话,想起“自焚断循环”的说法,想起那些无头尸、人皮灯笼,想起莲瓣上反写的“救”字,心里突然有了主意:既然烧一次不够,既然这怨念斩不断,那就烧得彻底些,把这莲石、这莲苞、这满是怨念的枯井、这整个莲头驿的废墟,都一起烧了,烧到连灰都不剩。
阿九撑着断梁爬起来,脚踩在焦黑的瓦砾上,每走一步都硌得生疼,伤口被瓦砾蹭到,渗出血来,滴在地上,很快就被风吹干,留下深色的印子。他先去捡那些被烧断的干梁,木头还带着火星,一摸就烫手,他用之前裹在手上的破布再缠了两层,一根根往之前的枯井台边拖。干梁有的粗有的细,粗的像胳膊,细的像手指,都被火烤得发黑发脆,拖的时候会掉些木屑,落在地上,一踩就碎。他一共拖了十几根,堆在井台边,像座小坟,坟堆里还夹着些烧焦的头发和人皮残片,风一吹,就有细碎的黑渣往下掉。
接着,他去捡那些人皮灯笼的残片——大部分已经烧成了灰,可断梁上还挂着些没烧透的,薄得像纸,沾着点黑血,边缘卷着,像被揉过的糖纸。他踮着脚,把残片从断梁上扯下来,有的粘得紧,一扯就破,碎片飘落在地上,像黑色的蝴蝶。他把人皮残片都铺在干梁堆上,像给柴火堆盖了层布,残片上还能看见些模糊的纹路,是之前绣的莲花,现在已经发黑,辨不出原本的颜色。
最后,他想起更佬的尸体——老头的无头尸还躺在断梁上,衣服被烧得只剩碎片,挂在骨头上,像破布条。脖颈的断面发黑,却没流多少血,大概是血早就被烧干了。阿九盯着尸体的手,突然想起那七枚刻着“四更”的铜片,之前老头敲进脑壳里的,现在应该还在。他蹲下身,用手指抠进尸体的后脑裂口里——那里还残留着黑色的脑浆,粘在指尖,腥臭味直冲鼻腔,让他胃里一阵翻腾。他忍着恶心,一点点往里摸,指尖先是碰到硬邦邦的头骨,接着就摸到了冰凉的铜片,一枚、两枚、三枚……一共七枚,都沾着黑色的脑浆和血痂,刻着不同字体的“四更”,小篆圆润、隶书方劲、楷书端正、草书潦草,还有三枚是他不认识的字体,笔画歪歪扭扭,像虫子爬的,在阳光下泛着冷光。
阿九把铜片放在地上,用破布一点点擦干净,擦的时候能感觉到铜片上的刻痕,很深,边缘光滑,像是被人反复摸过。擦完后,他从怀里摸出自己的胭脂担盒——担盒之前被女人头的头发缠破了,盒盖掉在一边,里面的胭脂粉撒了大半,只剩些残粉粘在盒底,红的、粉的、橘的,混在一起,像块脏污的调色盘。他把盒盖捡起来,突然发现盒盖内侧有七个小凹槽,每个凹槽的形状都和铜片一样,正好能放进一枚。他心里一动,把铜片一枚枚嵌进去,第一枚小篆的“四更”嵌进去时,凹槽里发出轻微的“咔嗒”声,像扣上了锁;嵌到第七枚时,盒盖突然自己合拢,“咔嗒”一声,严丝合缝,接着就传来一阵细微的齿轮转动声,从盒缝里透出点红光,像有火在里面烧,映得盒盖外侧的缠枝莲纹样都发红,像是活过来了。“时辰咒集齐了。”阿九心里默念,突然觉得这胭脂担从一开始就是个局——这担盒、这凹槽、这铜片,分明是早就为“自焚断循环”准备的,他只是个按部就班的祭品,直到现在才明白自己的使命。
接下来该找火油了。阿九想起驿馆的厨房,之前躲夫人时去过一次,灶台下藏着个油桶,是装菜籽油的,当时还剩小半桶。他瘸着腿往厨房方向走,废墟里的瓦砾堆里藏着些零碎的骨头,不知道是人的还是动物的,有的还带着点肉渣,踩上去“咔嚓”响,像踩碎了饼干。厨房只剩个破灶,灶台的砖都被烧黑了,灶台上还放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,碗里沾着点褐色的东西,像是之前炖肉剩下的。油桶倒在灶台底下,桶口破了个洞,油已经变质了,闻着有股哈喇味,还混着点霉味,却正好能当引火用。他把油桶扶起来,往之前准备好的陶罐里倒,油很稠,像蜂蜜,顺着桶口慢慢往下流,滴在陶罐里,发出“滴答”的响。
阿九提着陶罐回到井台边,把油全浇在干梁和人皮残片上,油顺着木头的裂缝往下渗,滴在井台上,发出“滋滋”的响,还冒着点细小的泡。他又解下自己的头发——头发留了三年,很长,平时为了方便盘在头上,用根红绳系着,现在他一把扯断红绳,乌黑的发丝散在肩上,像团黑蛇,有的还沾着点灰烬,飘落在柴火堆上。他把头发缠在莲石上,一圈又一圈,像给莲石裹了层黑布,然后把莲石放在柴火堆的最上面,当作引芯——他记得之前铜镜里说的,莲石加人油,能烧出足够高的温度,高到能烧裂铜镜,烧断那些藏在铜镜里的怨念。
做完这一切,阿九坐在井台上喘气,胸口的烫伤传来阵阵灼痛,他却觉得很平静。他想起自己挑着胭脂担走南闯北的日子:在南方的集市上,卖过胭脂给穿花布衫的姑娘,姑娘笑着给他塞过一颗糖;在北方的驿站里,和赶车的老倌一起喝过热茶,老倌给她讲过山里的精怪故事;在东边的渡口,见过渔民凌晨捕鱼,渔网撒在水里,像片银网。那些平常的日子,现在想起来,竟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。“货郎——头还我!”莲苞的声音又响了,这次带着点哭腔,像是在哀求,不像之前那么尖细,却更让人心里发毛。阿九没理,从怀里摸出个火折子——是之前在废祠里捡到的,还剩点火星,他吹了吹,火折子亮了起来,橘红色的火苗在风里晃着,像颗跳动的心脏。他把火折子往柴火堆里扔去,嘴里默念:“这次,该结束了。”
火“腾”地一下蹿起来,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旺,橘红色的火苗像红莲的花瓣,一层层往外开,很快就把干梁和人皮残片都裹住了,木头燃烧的“噼啪”声和人皮烤焦的“滋滋”声混在一起,格外刺耳。阿九抱着更佬的无头尸,慢慢走到柴火堆旁,尸体已经冰凉,脖颈的断面贴在他的胳膊上,像块冰,却带着点之前莲根的甜腥味。火舌很快就舔到了他的衣服,熟悉的灼痛感又传来了,从衣角蔓延到胸口,再到肩膀,可这次他没躲,反而往火里凑了凑——他要让火烧得更旺些,烧到他的骨头里,烧到他的灵魂里,只有这样,才能把那些藏在他身体里的怨念一起烧掉。
火先烧着了他的衣角,粗布衣服很快就烧成了灰,露出下面发红的皮肤,皮肤一碰到火,就发出“滋滋”的响,冒出股白烟,疼得阿九浑身发抖,却咬着牙没出声。接着,火蔓延到他的胸口,烫伤的地方被火一烧,更是疼得钻心,他能感觉到皮肤在慢慢收缩、卷曲,像被烤干的纸。他低头看自己的左耳——缺了半块的地方也开始烧,耳骨传来“噼啪”的小响,很轻,却很清晰,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炸开。他突然想起那七枚铜片,想起胭脂担盒里的红光,原来这耳骨的响声,不是骨头被烧裂的声音,是铜片在共振的声音,是“四更”的音波在顺着他的骨头往井壁传,在唤醒那些藏在井壁莲龛里的怨念,那些之前被镇压的、没烧干净的怨念。
“嗬——嗬——”井壁上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,像是很多人在喘气,又像是很多人在哭,声音很轻,却能穿透火焰的“噼啪”声,钻进阿九的耳朵里。阿九强忍着灼痛,抬头一看,头皮瞬间发麻——之前在井底看到的十二莲龛,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出现在了井壁上,一圈圈绕着井台,每个龛里都坐着一颗人头,和他第一次见到的女人头一样,脸皮泡得发白、发胀,眼窝是空的,黑洞洞的,脑沟里嵌着的鸦血玉已经发黑,失去了之前的光泽。那些人头突然齐刷刷地睁开眼(虽然没有眼球,却能感觉到它们在“看”着阿九),嘴巴张得大大的,发出“嚎——嚎——”的声音,像鬼哭,又像野兽的嘶吼,声音尖锐得能刺破耳膜。
十二颗头一起嚎叫,声波像无形的风,把火舌都吹得歪了,火星子飘得老高,落在地上,又点燃了些散落的木屑和人皮残片,火圈越扩越大,把整个井台都围了起来。紧接着,黑水从人头的嘴里喷出来,像下雨似的,密密麻麻地落在火里,发出“滋滋”的响,冒出股刺鼻的硫臭味,像是烧轮胎的味道,还混着点腥气,闻着让人胃里发翻。阿九知道,这黑水不是普通的水,是旧循环里没烧完的怨念,是之前那些“丙”字号祭品的血、泪和不甘,它们藏在井壁里,等着被唤醒,等着继续循环。“这次不能让你们再留着!”阿九心里喊着,往火里又凑了凑,火已经烧到了他的脸,皮肤裂开了,像干旱的土地,一道一道的,血从裂缝里渗出来,一碰到火就变成了灰,可他还是睁着眼,死死盯着那些人头,盯着那口枯井,他要看着这些怨念被烧干净。
火越烧越旺,温度高得吓人,井壁的石头都开始发烫,发出“噼啪”的响,有的石头甚至被烧裂了,碎块往下掉,砸在火里,发出“咚”的闷响。突然,“轰隆”一声巨响,从井底传来,像是有什么东西塌了——阿九低头一看,只见那面之前被他砸裂的铜镜,竟在高温的烘烤下重新凝聚在了一起,又变成了完整的一面,悬在井底上方,镜面光滑得像新磨过的,却透着股冰冷的气。可没等阿九反应过来,铜镜的表面就布满了裂纹,像块被冻裂的冰,裂纹里透出红光,映出无数个阿九的影子——有的影子在被女人头咬脚踝,脸上满是恐惧;有的影子在废祠里吃馄饨,嘴角沾着胭脂粉;有的影子在杀更佬,手上沾着黑色的脑浆;有的影子在被火焚烧,脸上却带着平静……每个影子都是他,每个影子都在重复着同样的命运,同样的循环。
“啊——!”阿九突然大叫一声,声音沙哑得像破锣,他想伸手去砸铜镜,想把那些影子都砸碎,可没等他碰到,铜镜就自己炸了,碎片像锋利的刀子似的飞出来,有的割破了火舌,有的割到了他的眼皮。眼皮掉在地上,竟像片纸似的卷了起来,变成了一只小小的船,船身是淡粉色的,像他之前见过的莲瓣,顺着井台边的油往下漂,很快就被火点燃了,烧成了灰,随着风飘走了。
铜镜的碎片落在地上,每一片都映着一个阿九的影子,可很快,影子就消失了,碎片变成了黑色,像块炭,再也映不出任何东西。阿九盯着那些黑碎片,突然看见碎片上浮着些字——是反写的“蓝溪厌生”,字是黑色的,像用墨写的,却在慢慢流动,顺着碎片的边缘往下爬,像一条条小黑蛇,钻进了瓦砾堆里,不见了踪影。他知道,这“蓝溪厌生”是这循环的根源,是最初的怨念,现在它们流走了,虽然不知道去了哪里,但至少暂时不会再缠着这里了。
“笃——笃——”更梆声又响了,这次不是从更佬的尸体上传来的,也不是从胭脂担里传来的,而是从火里来的。火舌跳动的节奏,正好和四更天的梆子声一模一样,“笃——笃——”,不快不慢,不重不轻,像是有人在火里敲着更梆,提醒着时间,提醒着循环。阿九在火里笑了,笑声沙哑得像破锣,笑得肩膀都在抖,笑到一半,他的脸被火烤得卷了起来,像片焦叶,笑声也变了调,像敲铜的声音,“哐——哐——”的,和更梆声混在一起,格外刺耳。他终于明白,这更梆声根本不是人敲的,是时间本身的声音,是这循环的心跳,只要时间还在走,这声音就不会停,烧不尽,灭不了,只能用更强大的力量“盖”过去——用他的骨头、他的灵魂、他的一切,盖掉这三十年一次的怨念,盖掉这让人绝望的循环。